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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一个基督徒对着十字架一样,跪在它们身边喋喋不休地对它们说话、对它们流泪、对它们祷告。在交城县边上的那片树林里,她像个女巫师一样点石成金,赋予那些石头、木头生命,虽然它们最终还是没有长出肉身,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却已经具备了某种生的机能。这些石质的、木质的父亲从来没有向她展示过任何爱意,但它们教给了她孤独的本领,这本领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笨拙地滑翔着、摇摆着,直到归于某种可怕的平静。
他离家出走的那年她十四岁。什么叫十四岁?就是身体刚开始抽条,刚开始懂得羞涩,她正在读初中,而一年以后她就辍学了。当她回忆起十四岁之前和父亲在一起的某段转瞬即逝的雪泥鸿爪时,她一时竟会怀疑那不过是她自己编出来的,它们根本就没有真实地存在过。至于十四岁之后的这十年,却忽然使原来的那个她变得滑溜、游荡,就像在她生活中嫁接了一段蛇的身体,它不顾一切地向前蜿蜒爬行,而不知道自己已经面目模糊,遍体流血。
现在这蛇形的十年也爬过去了,一个男人却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他就像一只从那些石头和木头里蹦出来的石猴,忽然赋予了他自己生命,自命为父亲。
父亲。
他以为他能与十年前天衣无缝地连接。
现在,她死死地看着他黑暗中的影子,仿佛这黑暗的影子只不过是两扇门,还有更多的东西藏在这两扇门后面。他站在那里,仍然不敢往前迈一步,他显然还在等待她的赦令。
这时候灯啪的一声亮了,苏月梅把灯打开了,晚饭做好了。灯光轰地袭来,黑暗猛地被抽走了,屋里的两个人被灯光一照,都有点措手不及,似乎想不到对方离自己竟然这么近,甚至无可回避地看清了对方还没来得及掩饰的表情。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因为恐惧,多少显得有点狰狞的影子。他们有些被自己吓住了,都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苏月梅捧着一口铁锅进来,说:“晚上吃面条吧。”声音沙哑疲惫,好像她刚才一个人在厨房里也凭空赶了很多路。那两个人都没有动,苏月梅把那口锅放在桌子上,乞求地看着那两个人。她的声音忽然变尖了,就像刚刚在哪里磨过似的,她又说了一遍:“我们吃饭吧。”田小会慢慢向桌子走去,田叶军跟在她后面也慢慢凑了过去,好像田小会的手里正牵着一根线。三个人围着那张油漆斑驳的桌子坐下了,中间是那口巨大的铁锅,像一轮满月一样悬在那里,照着这桌子边上的一寸人间。
上一次围在一起吃团圆饭最早也是十年前的事了,这桌子是十年前的,铁锅也是十年前的,那时候他们三个人也是围着这张桌子分享一口铁锅里的面条。十年前的情景像一条古老的道路,因鲜有人至而已经变得荒芜。她回头想想,只觉得她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现在它已被彻底淹没,遥远得如同一场白日梦,而时间用青苔填满了其中的所有缝隙。
碗里白色的是面条,绿色的是豆角。这颜色也是十年前的,葱翠得像一池植物。吃了一口,田小会忽然觉得不对,她怎么能这么容易地就和他在一起吃饭,好让他以为这十年是一步就可以跨过去的?她又把碗放下了,然后,倨傲笔挺地坐在那里,看着另外两个人吃。另外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吃着,吸面条的声音拥挤、眼热,此起彼伏,像是急于制造出一片生硬的热闹来。苏月梅看了田小会一眼,说:“小会,你怎么不吃了,不饿?”田小会不说话,依旧笔直地坐在那里,只是眼神更加冷漠。苏月梅放下手中的碗,忽然转向了田叶军,开始找话:“这些年里你就一直在东北待着啊。”
“也换了好几个地方,后来就在东北的一家农场里干活儿。”
“在农场里干什么活儿?”
“主要是地里的活儿,包吃住,所以给的钱不算多。”
“……那边吃得好吗?”
“……还可以。能吃得饱。”
“你那只手,是怎么回事?”
“……在木材厂锯木头的时候不小心被锯掉了。”
坐在观众席的田小会知道这出一问一答的双簧完全是演给她一个人看的,这样的对话在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必定已经彩排过了,现在再拿出来使用一次便有了表演的意味,而且台词必定是经过加工和篡改的,因为苏月梅省掉了那句最关键的台词。
那就是:“这十年时间里,你为什么没有给我们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哪怕就一个字?如果说你没钱买不起回家的车票,难道就连买一张邮票的钱也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