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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坐在凳子上,低着头,过了很久,说:我败了。
老兰说:老兄,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啊?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母亲用鄙视的口吻说:老兰,你不要理他。这人,经常自己得罪自己。
父亲似乎要发怒,但摇摇头,噤声了。
老兰将一张花花绿绿的报纸扔给我的父亲,声音低沉地说:罗通,你看看吧,我那个三叔,撇下亿万家产,和那么多爱他的女人,在云门寺剃度出家了……
我父亲麻木地翻看着那张报纸。
我这个三叔,是个高人,奇人,老兰感慨万端地说,以前,我自认为很理解他,但现在我才知道,我是个大俗人,根本不可能理解他。老罗,其实,人生这样短暂,什么女人,钱财,名誉,地位,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三叔算是悟透了……
你也快要悟透了。母亲用嘲讽的口吻说。
我爹在高台上待了七天,也悟透了。妹妹尖利地说。
老兰和我母亲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我妹妹。过了片刻,母亲说:小通,带着妹妹到外边玩去,大人说话,你们不懂。
我懂。妹妹说。
出去!父亲猛拍了一下桌子,恼怒地说。
父亲头发蓬乱,满面污垢,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酸溜溜的气味。一个在高台上沉思了七天的男人,心情不好是正常的。我拉着妹妹逃了出去。
大和尚,您还在听我说话吗?
老兰老婆的灵堂,设在老兰家的正厅里。一张黑色的方桌上,摆着一个看上去十分沉重的紫色骨灰盒。骨灰盒后边的墙壁上,悬挂着死者的一幅镶嵌在镜框里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头比老兰老婆的真头都要大。我注视着那张嘴角带着苦涩微笑的脸,心中一边想着我和妹妹在她家搭伙时她对我们的好处;一边纳闷:这样大的照片是如何照出来的呢?那个成了我们自己人的小报记者,举着一部长脖子相机屋里屋外地拍照。他有时弯着腰拍,有时跪在地上拍,非常卖力,胸前印着报社名字的白色圆领衫被汗溻透,贴在脊梁上。他与我们合作后,明显地胖了起来。他脸上的皮肤太紧,那些新增生的肉,在里边鼓胀着,两个腮帮子,看上去很像两个气鼓鼓的小皮球。趁着他换胶卷的空当,我走到他的面前,低声问他:瘦马,那幅照片,为什么会那样大呢?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用一种内行人对外行人的轻蔑态度对我说:放大的呗,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把你的照片放得比骆驼还要大。
可是我没有照片。
他端起相机,对准我的脸,喀嚓一声,说:有了。过几天我就把放大照片给您,罗主任。
我妹妹从后边跑过来,嚷着:
我也要!
记者把镜头对准我妹妹,喀嚓一声,说:
好了。
我要和哥哥合影。妹妹说。
记者把镜头对准我们俩,喀嚓一声,说:
合了。
我很兴奋,还想跟他说点什么,但他已经转过身,抢拍镜头去了。从老兰家敞开着的大门口,进来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灰色西装,里边穿一件领子乌黑的白衬衣,脖子上系着一条用粉红色的假珍珠串成的领带。下穿一条黑裤子,一高一低地挽着裤腿,露出脚上的紫红色袜子,橘红色的皮鞋上沾满褐色的污泥。他外号四大,嘴大眼大鼻子大牙大,其实他的耳朵也很大,叫他五大才对呢。四大腰带上别着一个BP机,那时候我们把BP机叫做电蛐蛐,那时候大哥大还很少,方圆百里之内只老兰有一部,像块砖头,由黄豹帮他拿着。偶尔通话,无绳无线,十分有派。那时候别说拥有大哥大,拥有电蛐蛐也很神气。四大是镇长的小舅子,也是我们乡镇里最有名的建筑包工头。我们镇的所有工程,大到修公路,小到建公厕,都由他来承包。在一般老百姓面前他耀武扬威,但是在老兰面前他不敢,在我母亲面前他也不敢。他腋下夹着一个皮包子站在我母亲面前,点头哈腰地说:
杨主任……
我母亲那时候已经是华昌总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总经理助理,还兼任着肉联厂的主管会计。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裙装,胸前缀着一朵白色的纸花,脖子上挂着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不施脂粉,神色肃穆,目光犀利,像一个正楷大字,像一篇严肃的悼词,像一棵庄严的松树。
你来这里干什么?母亲说,不是让你带人去建坟吗?
工人们正在那里土工作业。
你应该盯在那里。
我一直盯在那里的,四大说,兰总的事情,谁敢马虎?但是……
但是什么?
四大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翻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