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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村长,您可别怂他们,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父亲说:村长,龙生龙,凤生凤,我这样的爹……
话不能这样说,老兰打断父亲的话,很激动地说,老罗,咱们农民,窝囊了几十年,结果弄得我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十几年前,我进过一次省城,去一家饭店吃饭,拿着一本菜谱,翻来覆去,点不出一个菜。那个服务员,不耐烦地用圆珠笔敲打着桌子沿儿,说你们农民,还点什么菜啊,我给你们推荐一个菜吧,大烩菜,既便宜,又实惠。什么大烩菜?就是别人吃剩下的菜,放在锅里咕嘟咕嘟。与我同行的人说,那就点大烩菜。我说不,别人吃剩的给我们吃,当我们是猪啊?我偏要点几个名堂菜。我点了一个青龙卧雪,一个芹芽炒肉,端上来一看,什么青龙卧雪呀,就是一根黄瓜,旁边放着一撮白糖。我跟那个服务员争吵,那个服务员翻着白眼说,这就是青龙卧雪,然后一转身甩给我一句话:土鳖!气得我七窍生烟,但也只好忍气吞声。当时我就立下志气,总有一天,乡下的土鳖要整治一下你们这些城里的洋鳖!
老兰从铁筒里捏出两支中华牌香烟,甩给父亲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抽着,神色凝重。父亲吭吭哧哧地说:
那个年代的事……没法子说……
所以啊,老罗,老兰严肃地说,我们必须好好赚钱,现在这个时代,有钱就是爷,没钱就是孙子。有了钱腰杆子就硬,没钱腰杆子就软。这个小小的村长,我老兰根本就没看在眼里,翻翻我们兰家的家谱?只要是当官的,最小也是个道台。我是不服这口气,我要领着大家富起来。我不但要让大家富起来,我还要让村子里富起来。我们已经修了路,拉了路灯,修了桥,下一步我们还要建学校,建幼儿园,养老院。当然,建设新学校,我有私心,但也不完全是私心。我要把我们兰家的庄园腾出来,恢复它的原貌,对外开放,吸引游客,创造的收入,自然归我们村所有。老罗,咱们两家,应该算是世交。你那个在我家大门外骂大街的叫花子爷爷,后来成了我爷爷的知心朋友。我三叔他们往国统区逃亡,还是你爷爷赶着马车去送的。这事儿,我们兰家永远不敢忘记。所以,老兄,我们俩,没有理由不联合起来干事,干大事,我心中的谱气大着呢!老兰抽了一口烟,接着说,罗通,我知道你对大伙儿往肉里注水有意见,但你要睁开眼睛去四乡里看看,不光是我们村往肉里注水,全县、全省甚至全国,哪里去找不注水的肉?大家都注水,如果我们不注水,我们不但赚不到钱,甚至还要赔本。如果大家都不注水,我们自然也不注水。现在就是这么个时代,用他们有学问的人的话说就是原始积累,什么叫原始积累?原始积累就是大家都不择手段地赚钱,每个人的钱上都沾着别人的血。等这个阶段过去,大家都规矩了,我们自然也就规矩了。但如果在大家都不规矩的时候,我们自己规矩,那我们只好饿死。老罗,还有很多的事,哪天我们坐在一起认真地聊,对了,我还忘了给你们倒茶了,你们喝茶吗?
母亲说:不喝不喝,我们耽误您的时间也不少了,再坐会儿,我们就该走了。
既然来了,就多坐会儿嘛,老罗,你可是真正的稀客啊,咱村的男人,没到我家来过的,只有你一个。老兰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五个高脚玻璃杯,说,不给你们倒茶了,喝点酒吧,这是洋派。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洋酒,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马爹利,XO级,在大商场里卖每瓶差不多要一千元。我和母亲在城里那条著名的腐败胡同里,曾经收到过这种酒。我们给她们每瓶三百元,然后以每瓶四百五十元的价格转手卖给火车站广场旁边一个小商店。我们知道那些卖酒给我们的人,都是当官的家属,这些酒,是别人送给他们的。
老兰往五个杯子里倒酒,母亲说:
小孩子不要喝了。
给他们一点点,尝尝滋味。
金黄色的酒液在杯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老兰端起杯子,我们都跟着端起杯子。老兰将杯子举到我们面前,说:
春节愉快!
杯子们碰到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春节愉快!我们说。
味道怎么样?老兰端着酒杯,让酒液在杯壁上转动着,他盯着那酒液,说,酒里可以加冰块,也可以加茶水。
母亲说: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庄户人,哪里知道好坏?喝这样的酒糟蹋了。父亲说。
老罗,这不应该是你说的话,老兰说,我希望你还是那个去东北之前的罗通,我不希望你这样窝窝囊囊的。老哥,挺起腰板,长期弯着腰,养成习惯,想直也直不起来了。
爹,老兰说得对。我说。
小通,没大没小的,母亲拍了我一掌,训斥我,老兰是你叫的吗?
好!老兰笑着说,小通,老兰就是你叫的,今后你就这样叫我,我听着很舒坦。
老兰。妹妹也叫了一声。
好极了,老兰兴奋地说,好极了,孩子们,就这样叫。
父亲把酒杯举到老兰面前,与老兰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然后仰脖子干了,说:老兰,我什么也不说了,只说一句话:跟着你干。
不是跟着我干,是我们一起干。老兰说,我有一个想法,想把原公社帆布厂那片房子盘过来,建一个大型的肉类联合加工厂。我已经听到了可靠消息,城里人对注水肉意见很大,市里要搞放心肉工程,下一步,重点要整治个体屠宰户,我们屠宰村的好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必须在人家整治我们之前,把肉类联合加工厂建起来。村里的人,愿意加盟的就跟我们一起干,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干,我们也不愁招不到工人,现在,哪个村里都有成群的闲人……这时电话铃响,老兰拿起话筒,简单地应答了两句,便将话筒扣下,看看墙上的电子钟,说,老罗,待会儿我还有事,咱们改日再谈吧。
我们站起来,与老罗告辞。母亲不失时机地从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摸出了一瓶茅台酒,放在茶几上。老兰鄙夷地说:
杨玉珍,你这是干什么?
村长,你别生气,俺可不是给你送礼,母亲含意深长地微笑着说,这酒,是姚七昨天晚上到我家去,送给罗通的。这么贵重的酒,我们哪里敢喝?还是送给您吧。
老兰捏起酒瓶,举到灯下打量了几眼,然后将酒瓶递给我,微笑着问:
小通,你来鉴定一下,这瓶酒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根本没看酒瓶,但我毫不犹豫地说:
假的。
老兰将那瓶酒扔到墙角的垃圾桶里,爽朗地大笑着,拍拍我的头,说:
贤侄,有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