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爱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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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一切都无法掌握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运用的方式——自己的这一命来护持她的男人。

陈渠珍几度透支到衰竭,倒地难起,西原护犊一样卫其左右,端着枪,弹药上膛,不眠不休。

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还假装自己已经吃过。

她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

……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她用人性中最朴素纯洁的一切怜惜着他,爱得就像始祖的先民一样笨拙。

不论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没有人能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称谓。

情之所至,缘定三生。

相依为命到奄奄一息时,他们俩订下三世盟约: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

一个汉族落魄军官,一个藏族贵胄女儿,茫茫雪原上依偎在一起,呢喃着的声音被风刮散又聚拢,落下又吹起。

旁边是死去的人和没有任何生机的世界,不是长生殿。

死就死吧,又有何惧。

反正天上地下与君相随,死又何惜。

……

情之所至,或许打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祇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抵汉地。

整整七个月,梦魇一样的艽野,走出来了。

彼时已是1912年的初夏,从出发时的百二十人,到最后只剩六七子。

故土在望,劫后余生者却怯于继续前行。

每路过一座寺庙就停留下一两个人,不走了,心枯了,走不动了。

剃头出家了此残生吧。

不想再入这烟火人间。

(四)

西原也不再前行了。

西原一到了汉地就没了。

用尽最后一丝心力的西原油尽灯枯,逝去在西安城。

临终前,她遗言道:

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别……

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了。

她用一种超越了爱的爱来爱他,用她所有的一切赠他一段恩义。

仿佛她这一生一世的任务只是来伴君一程,现任务完成,已然到了规定离去的时间。

她展露出最后一丝微笑,告诉她的男人:一路珍重,西原不能随行了……

然后她走了。

这一年死去的还有一个叫大清的王朝。

一个叫明治的日本天皇。

以及1523个“泰坦尼克”号的乘客。

他们被收载在史书中记录在电影里,供无数后人凭吊或猎奇,落泪或叹息。

那个叫西原的女人死去时,为她悲恸的只有一个落魄的男人。

除了这个男人,无人能记得她曾在枪林弹雨中举起双臂冲他喊:

跳吧,我接住你。

无人能记得她曾在茫茫艽野上捧着干肉对他说:

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彼时西风鸣络帷,秋乌夜啼,瓮牖绳枢,环堵萧然。

瘦骨穷骸的陈渠珍呆立灵前,凑不出一副最粗陋的棺椁钱。

他穷困潦倒到无法扶灵南下。

无法背着她的骨殖,去淋一淋南方温润的雨丝。

一切都随风逝去了。

希望和前途,荣誉和信念,以及爱人。

陈渠珍立在西风里,茕茕孑立。

哪里仅仅是落魄,分明是一颗心被生生剜去,人生的大悲凉,莫若如斯。

……

(五)

按理说故事结束了,但或许故事还没结束。

多年后,那个叫陈渠珍的男人重新崛起于湘西老家,广聚披甲人,割据一方。可以说他是东山再起,可以说他是否极泰来,总而言之,当时他的声名之隆,几与自治山西的阎锡山比肩,人们把他唤作:湘西王。

他似乎不明白圆融妥协为何物,硬桥硬马地守着一些东西,在一锅汤水的民国官场里硬得像块石头。他耿直高傲,屡次开罪于蒋介石,明知会被打击报复依旧屡次与蒋介石斗气。

陈渠珍一生的仕途历经清廷、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四个时代,终其一生也不屑于去磨砺棱角,圆滑处世。

这个经历过羌塘大悲死地的男人……

他无畏的,又岂止是权势二字。

这人间道,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去畏惧的呢?

人过中年的陈渠珍把西原接来湘西,从西安大雁塔下迁葬至自己的故乡,小城凤凰。

他叱咤半生后,于新中国成立之初的1952年得善终。

6年后,1958年,西原在凤凰的坟冢被推平。

遗骸无觅处!

陈本儒将,晚年居长沙时动笔记叙生平,前尘往事付诸笔端,故而有了一本奇书——《艽野尘梦》。

当年十八军进藏时,他的旧交贺龙令连级以上干部人手一书,以资参考。

当年贺中、马原、马丽华、扎西达娃的西藏文学时代,此书以手抄本的形式流通在那一代的拉漂间。

从遥远的八十年代至今,拉漂一茬茬迭代,走马灯一般,那个不成文的约定却传承了下来——是否真正的拉漂,只需问一个问题就好:通读过《艽野尘梦》吗?

《艽野尘梦》当然不是圣经。

它不过是一壶青稞酒,一座残碑,一抹停留在神山雪顶上永远的旗云。

当然,你也可以只把它简简单单地理解成一本百年前的乏味传记,艰涩难咽,不知所云。

这本书自陈渠珍少年得意时起笔,从26岁驻军四川,调防西藏讲起,山川人物,藏地风土,工布奇恋,辛亥风云,羌塘生死……

于西原逝去的那个夜晚戛然而止。

西原离去后发生的事情,无论是东山再起的传奇,抑或种种丰功伟业,陈渠珍只字未提。

这个跌宕一生的暮年老人在为生平作传时,执拗地只肯记叙一半。

全书最后一句话是——

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

(六)

……

陈渠珍雄踞湘西时颇重文教,兴学建校泽被乡里。

他己身也勤于修学,行军帐中累牍的书画古籍,不仅自己读,也让贴身的人读。

他的一个贴身中士小书记,本是乡痞浪荡子出身,受其熏陶爱上了读书,乃至终生笔耕不辍,后得其资助赴京求学,做了文人。

那个小书记名为:沈从文。

终沈从文一生,提及陈渠珍,皆是以恩师相敬,虽著述中涉及陈渠珍的文字寥寥,但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芸芸世人只津津乐道于沈从文,不知其师者陈渠珍。

芸芸世人只知经典名作《边城》,不知有《艽野尘梦》这本奇书。

芸芸世人只知道小说里虚构的边城翠翠,不知有一个藏族女子,有血有肉,名唤西原。

……

(七)

我曾做过一场长达十年的梦。

梦游一样,把年轻时代最美好的时光,留在了风马藏地。

当我于都市的水泥丛林里醒来时,发现玻璃幕墙倒影里的自己已年届不惑,却依旧保留着二十岁时的眼睛。

那场大梦里汲取到的千般滋味,足够我咂摸一生。

它赋予我一层金钟罩,不论周遭的世事如何风急雨骤,始终护持着我慢一点儿生锈。

我24岁时初读《艽野尘梦》。

那时的我是个混迹在拉萨街头的流浪歌手,天天坐在大昭寺广场的矮墙旁晒太阳。

藏地的阳光铺洒在我身上,煨桑的烟气袅袅在我身旁。

阅读的过程就像是在大雾里开车,周遭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最后一行字读完,努力地扬起头,眼泪慢慢地游弋到耳畔。

我心说:你是个爷们儿哦,不能哭哦。

然后慢慢地哭出声音来。

之后的每一年,这本书都会被我翻出来重读一遍。

2008年的3月,我收拾好行囊做好了一切准备……但终究没能成行。

那个春天我没能去往羌塘,且被迫告别了我的西藏。

……

写下这篇文章时我32岁,2012年。

还在唱歌还在画画还在游历开始写作,但已经失去了我的艽野我的西藏。

重整这篇文章时我38岁,2018年。

不再唱歌还在画画还在游历还在写作,但早已失去了我的艽野我的西藏。

我去了南极去了北极,走完了大半个地球,蹚过了每一片海洋。

却再也回不去我的西藏。

鱼和洋流,酒和酒杯,我和我的西藏。

我写了五本书,每本书交稿时都有这篇文章。

我的每一个责编都对我说:这个故事已经发表过了,而且太遥远了,现在的读者未必买账,还是从你的书稿里去掉吧。

我说:去。

他们说:就是,去了得了,不然会影响销量。

我说:去你奶奶的。

我不是个道德上多么高大上的人,总戒不掉酒和粗口,有时候自己也常懊恼,懊恼完了接着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