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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不吃,嚼了十分钟也没能吞咽下去,血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
那个康巴汉子善意地伸手帮我擦,砂纸一样粗糙的手,蹭得我下巴生疼。
好吧,除了我爹,这是唯一一个帮我擦过嘴的爷们儿。
……
白玛央宗走川藏北线的时候戴着一顶康巴女人的帽子,她戴上后不好看,但保暖。
那不是个旅行的好季节,大部分时间人都在车上摇晃着。道路冰冷,气候寒冷,旅店糟糕,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还要忍受搭车时司机对这么一个单身出行的汉族女青年的各种好奇。
德格的大车司机厚着脸皮言语骚扰过她,丹巴的摩托车司机把她驮到半路然后要求加钱。
她对这一切满不在乎,生气了就用藏语骂还回去,实在真生气了就劈头盖脸一顿川音粗口。
说来也奇怪,那些彪悍的康巴汉子无一例外地会对川骂露出惧怕的神情,进而变得收敛和恭敬,像个挨了训斥的孩子。
我想象她发怒时候的样子,一不留神就观想出一个从苯教墨尔多神山上愤怒降世的罗刹天女,头上戴着康巴女帽,脚上穿着登山鞋,身上穿着加绒藏族的女袍,一张嘴就是:你个锤子……
我一想到这儿就不由得好想笑。
我最喜欢的甘白公路和甘孜寺也是她的最爱。
我和她聊起色达,谈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在那里盖的小木屋。2010年时,那朋友曾承诺我可以随时去接收那间小木屋的产权,只要预付他100块钱。
我一时激动把钱给了他却忘记留字据。
白玛央宗说:大冰,我觉得他是不是在骗你啊。
我说:你真聪明……我以为只有我少根筋……
她和我讲起亚青寺,那个坐落在河滩上的寺庙拥有数万修行者,到处红衣飘飘。鸽子笼般的矮房拥挤得水泄不通,赤贫的修行人布满贫瘠的山头。
她说:亚青寺是另一种版本的色达五明。
她又说:不如你也给我100块钱,回头我帮你去亚青寺旁买个房子。
我觉得她真的是棵参。
(三)
白玛央宗当年来西藏的时候,刚刚大学毕业一年。
我不确定她当时的自洽程度是怎样的,还是个孩子。
那时候她还没有文身,也没有脱光了衣服站在北风中自拍裸照的勇气。当时她还一脸青春痘,揣着毕业证来拉萨报社面试实习生,试用期没有工资。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曾无情地嘲笑过我。
那时候浮游吧的木门上并排写着我们两个老板的名字:大冰彬子。
她哈哈笑着问我,这家店是个日本女老板开的吗?我作势抽她,她龇出一口白牙问:你信不信我咬人?
孩子嘛这不是……
那时候我们还不太熟。后来熟了以后,她习惯这么回答:你不抽我的话,我就给你一毛钱。
她的钱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一毛一毛的薄薄的一沓。
她没有钱包,不用化妆品,老干妈拌白面条就是一顿饭,是那个时候那批人中最穷的女孩子。
安子和彬子与她很要好,每次出门吃饭都会喊上她。她并不怎么客气推辞,但每次吃完都会和结账的人说声谢谢,其实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后来,这个懂事的小姑娘经常大白天关掉手机消失几个小时。
但她消失得很没有创意,她一消失,我们就知道她又去钻各种游人罕至的小寺庙了。
比如布旦康萨。
布旦康萨是一个冷清得有点诡异的小寺,在某一个时期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全拉萨她最爱的地方。
那个地方很不好找,不知道是刻意的布置,还是偶然导致,总之,眼看那是一堵封死了的墙。但是如果你肯直直向着墙走,就会在碰壁之前发现一条忽然蹦出来的小巷子,小巷子几个幽暗的猛转弯后通达这个叫布旦康萨的小寺庙。说起来,有点像哈利·波特传奇里的国王十字车站……
只要穿过九又四分之三站台之间的那堵墙,背后就是通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特快列车。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四周有无形的魔法墙壁保护着。
同样,拉萨的众多四合院也将这个寺庙血红的墙堵得严严实实,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其实也正是如此,听说这个小寺庙所供的护法神在密宗格鲁派教法体系中很有争议,有点离经叛道。如果不是被列入了文物保护单位,这个地方或许会被四周恐惧的拉萨市民给砸了,不过也未必,据说他们挺害怕这位厉害的护法神。
他们不来这里朝拜,装作没看见,只有一些从牧区远道而来的康巴人喜欢拜这位护法,求财运据说极灵。这又是很有趣的一点——可怕而离经叛道的护法神居然能带来财运。这种互相矛盾的寄生在藏地佛苯混杂的小寺庙中比比皆是。汉人不太了解,藏人了解却并不去深究。
她自然是不求财的,她是被吓了一跳之后开始喜欢这个寺庙的。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寺庙里一个人都没有,大门开着,时光凝固在院子地面上的光斑里。
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往里面走,然后她就被吓死了。
那天那尊护法神的木像莫名其妙地被搬到大殿中间,光线阴暗,白玛央宗以为那里坐了一具干尸。
回魂以后,她跑过去仔细端详。
护法神手中捏着一只心脏在啃……喻世明言还是警世恒言?
她一下子就看入迷了……
在出世间护法中,密宗各派都有各自倚重的不同护法。
比如嘎举派尊崇的黑袍护法,萨迦派仰仗的宝杖怙主,再比如格鲁派倚重的阎罗法王,而六臂怙主护法,在各教派中都有不同寻常的地位,被尊为男相护法之首。
那尊啃心脏的护法不属于其中任何一尊,宝杖怙主的法相有一种是左手捧颅碗,内装血淋淋的心脏,倒是和他有点类似,但也没捧到嘴边啃。
她回来后说:倒是有点儿像原始斯巴苯波的意思……
牛×,我在那之前都没听说过原始斯巴苯波是个什么东东。
不知道为什么,白玛央宗终究没和我们说那尊护法的名讳威德。
她一定是知道的,但为什么没说呢?
或许她已经把他看作了自己的本尊,亦未可知。
以她当时的海绵性格,或许她傻乎乎偷偷地去修习某种神通法门,亦未可知。
……
关于神通,多年后有个小师父告诉我不过末技而已,正信者未必要依仗着神通去证得无上正法正觉。
道理我懂,可我在阿底峡尊者的《菩提道灯论》里读到:
福智为自性,资粮圆满因,一切佛共许,为引发神通。
如鸟未生翼,不能腾虚空,若离神通力,不能利有情。
具通者日夜,所修诸福德,诸离神通者,百生不能集。
若欲速圆满,大菩提资粮,要勤修神通,方成非懈怠。
……这不是明明在鼓励修习神通吗?息灾厄、除众病、致甘雨、拔怖畏、施财位、与饮食……这些神通有什么不好的呢?若像经文里说的那样,有些神通能息除众苦,亦能永断一切重障,那有什么不好的呢?干吗不能专门去修,然后利益众生呢?这不是悖论吗?
可那位小师父回答得好,他说:法,不就是最大的神通吗,好好持戒去先。
见我不以为然,他又说:管你用什么方法,能心安理得地做个有智慧的好人,比什么都重要。
见我还是不以为然,人家就什么都不说了。
……
别人在大昭寺门前晒太阳的时候,白玛央宗爱在八廓街溜达。
她爱去大昭寺北角的老木如寺,又唤作木如宁巴。
这里号称是个吐蕃时代的老院子,其实也就剩个地名,寺庙是一个世纪以前新修的,不过看起来很有1300年的样子。
在西藏,东西和人老得都快。
这时的白玛央宗已经有了一张黝黑透红的高原脸,已经没人喊她小姑娘了。
旅游的人转到木如宁巴的大门口会有点害怕:这个老院子看起来油腻腻、脏兮兮、乱七八糟、曲里拐弯……几乎没人愿意走进去待够五分钟。常住民们也都不太乐意去玩儿,除了白玛央宗。
她一般是这个样子出现在木如宁巴:
头上裹着条颜色鲜艳的发带,披着件莫名其妙的男士外套,下身是灰溜溜的尼泊尔大裆裤,藏族女人一定认为这是世界上最难看的裙子,但是她不在乎,忽闪着大裤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于是轮到藏族女人脸红和慌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