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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沉稳的路平变得心急,灶火开大了,煲出来的汤她并不爱喝,她侧躺在床头出神,神情和当初在厨房时一样平静。
路平坐过去握住她的手,她任他握着,依旧是漫长的发呆,像是跋涉在某个遥远的国度。
北风挤过门缝,汤摆在床头。
不一会儿的工夫,白色的油花凝结在上头。
路平应该是那时学会了做饭。
他吃了三十多年的面条,一辈子西安男人的胃,粥粉肠饭本不爱吃。为了她,他颠覆了食性,专门去买了菜谱,研究做细火慢工的广式菜。
刀切了手,弹吉他的时候裹着纱布,上面一点红。
整整躺了三个月,血色才重回菲菲面上。
但元气伤得厉害,偶尔会吐血,殷红的一小口,吐在木地板上,像块儿南红玛瑙。
她眼神轻飘飘地落在那块玛瑙上,静静地发着呆,看着。
已经是春天了,三角梅倚在窗前,樱花谢了是桃花。
她开始和路平吵架,吵得很凶。
她好像是为了吵架而吵架,像是骤然被另外一个陌生人附身,脾气性格全变了。
先是错愕,紧接着被委屈覆盖,路平弄不清吵架的原因,使劲捶头也捶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
有过笨嘴拙舌的哄,也有过笨嘴拙舌的哀求……
几乎每一次吵到最后都只能沉默以对,路平闭上嘴,用沉默来消化那些费解。费解和委屈交织成痛苦,堰塞住思维,他的脑子不够用,转不动。
这样的场景我目睹过一次。
两人面对面蹲着,吵亢奋了的菲菲猛地站起身来,摇晃了两下,一头栽地昏死过去。
顾忌她的心脏病,没人敢去抬她,任由她仰在冰凉的青石板路上……煞白煞白的嘴唇。
我忙着拨120,一回头,路平跪坐在地上,手指插在头发里,太阳穴青筋暴跳,良久才猛地吸一口气,良久才猛地吸一口气。
他们两个,他更像是马上要暴毙的那个。
菲菲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间隙越来越短。
每次栽倒时都好似再也活不过来的模样,脚踝和膝盖永远淤青。
她好像不是很在乎自己下一次是否还能醒过来,开始变本加厉,每天晚上换着酒吧痛饮。
整瓶的澜沧江矮炮,一仰脖就倒了进去。
有时候她喝醉了,没发病,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找镜子,水龙头哗哗地响,她撑着洗脸盆,散乱着头发和孤光,呵呵地笑着,在镜子里找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开始还会有人劝,但很快就没人劝了,人们开始怕她,躲着她。
她不在路平的D调酒吧喝,但有时会跑到我的小屋来买醉,起初我说菲菲我不能卖你酒喝,出了人命谁来负这个责任。
她会当真找来纸笔写生死文书:
我今天在大冰的小屋喝酒喝死了和任何人没任何关系……
一边写,一边还问要不要按个手印。
她不笑,我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较劲,我不自觉地在回避着她的眼睛,我从未见过那样绝望而凌乱的眼神。
这绝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菲菲。
路平没有任何对付她的招数,只好在她常出没的地方都放了速效救心药。
我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对如何照料心脏病患者有了些基本的认识——都是路平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告诉我的。
他低着头,絮絮叨叨,左手攥白了右手,里面攥着药。
(四)
滇西北没有春夏秋冬,只有旱季雨季。
雨季来临,昼夜微凉,从某一天起,菲菲忽然不和路平吵架了。
喝醉了也不吵。
瓦檐上落雨成珠,水渍洇透了老木头天花板,她抱着膝盖,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坐在窗台上。
她开始不和路平讲话。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
不是冷战,只是不说话。
路平再木头,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多余,看来自己的存在于她而言已是羁绊。
他依旧搞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他走过去,试探着说: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等到不再讨厌我的时候,记得回来就好。
他试着笑着说。
他说:真的,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她不说话,盯着他出神儿,两大颗眼泪掉了出来,吧嗒吧嗒滴在路平手上。
滚烫滚烫的眼泪,烫得那双握惯了吉他的手,无法抑制地哆嗦。他喃喃道:……记得回来就好,好吗?
她不回答他,头轻轻抵住他胸膛,无声地哭着。
她最后给他煲了一次汤,忘记了放盐,而后去了新加坡。
……
菲菲走后,路平给她打电话她还会接,但从不会主动打给路平。
偶尔的通话,平淡得像两个普通熟人,路平问她过得好吗,她说:哦哦,还好还好。
路平口拙,攥紧电话不知还该说些什么,她也就不说话,直到路平局促地轻声道抱歉,轻轻地挂了电话。
有一个电话是生日那天打的,两分钟的通话,路平没提,菲菲也没祝他生日快乐。
没关系的,应该是忘了吧。
他想起她曾经给他过的那个生日,想着她静静地托着腮静静地看着他的模样,满满当当的桌子,各式各样的汤。
他独自站在厨房,学着她当年的模样生火烧水洗菜备料……
他那天并未煲成汤,瓦罐上有条裂纹,也不知是何时碎的。
算了,等她回来以后再说吧。
菲菲到新加坡后重新找了工作,生活规律后貌似病情也控制住了。
新的城市新的生活,或许会遇到一个新的路平吧,那人会对她好吗……
又或许,她是会回来的吧……
路平买了许多新的瓦罐,一天天地等着昨日重来。
昨日的静好永不重来。
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波澜。
试用期结束后的一天,菲菲毫无征兆地晕倒在茶水间。
新加坡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她最多还有一年的生命。
这一切,路平当时都不知情。
等一个星期后,他辗转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联系不上菲菲本人了。
她的同事说,菲菲的父母亲接她回了美国,着手准备心脏移植手术。
那,她给我留下什么话没?
抱歉,没有,从未听她提起过您。
电话里是忙音,他疯狂地给她发邮件,拼命地在MSN上留言,一直没人回复。
他跑去给自己的手机预存了足够用上好几年的话费,24小时开机等着。
有时候,他在街头卖唱时手机电池报警,他丢下吉他满世界找插座,充电器他随身带着,两个。
世间最煎熬人心的东西不过一个“等”字。
他是从那时起有了白发,眼睛是枯的,开始显老。
(五)
时间过去了多久?
100天还是200天?
除了他自己,没人记得清了。
终于有天清晨铃声响起,她打来的电话,轻喊了一声“路平”,就不再说话,只是用指尖在听筒上轻轻敲着。
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
路平喊:菲菲你要记得回来,就算是死了也要记得回来找我!
她不讲话,小兽一样,一口一口粗重地呼吸,指尖在听筒上继续轻轻地敲着。
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
路平后来说,菲菲的敲击是在说:我爱你。
可我猜她是想对路平说:忘了我。
我不确定我的看法。
我知道,他也不确定他的。
那个电话,是菲菲在进行心脏移植手术前一天打的。
我想,当时她延续生命的心火或许已经衰竭到寂灭边缘。
是在向爱过的人告别吧,最后一次听听他的声音,喊一喊他的名字。
她或许内疚过自己给路平留下的痕迹吧,是希望他抹去痕迹忘记她的存在吗?
至于路平能否做到,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个电话之后菲菲杳无音信,路平当她死了。
他走夜路不再打手电,半夜抽着烟,独自去灵异事件倍出的北门坡散步,总希望她能来找他。那时候的江湖传言里,北门坡老有人遇见打着红伞的游魂,有时候是个白须老人,有时候是个瘦弱的女人。
三角梅开了又谢,雨季再度重来。
我偶尔会披上雨衣,陪他在北门坡散散步,抽根烟。
他偶尔会提起菲菲,他总提起的,是菲菲在听筒上轻轻敲击的三下。
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
到底是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我爱你……
如果不是忘了我……
那,是什么?
(六)
……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许多人忘记了菲菲这个名字。
当路平预存的话费早已花完,他又要每月充值的时候,有个熟悉的号码再度在屏幕上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