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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时走路时脖子是笔挺的,在台上唱歌时也是梗着的,他一直到现在都可以很轻易地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儿……
按理说,对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生活,他应该早就已习惯成自然,那在这理所当然的框架模式中,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逆反心?
对现世存在的超越感,于他而言原点的推动力又是什么?
我知道路平或许没那么深邃,关于逃离体制,多少人都曾有过同样的想法或者类似的举动,这方面的故事乏善可陈不算新鲜。
可这些归根到底都是因何而生的呢?
这场叛逃的初心,源于哪儿?
三十岁前我好动嘴,惰于动脑和动腿,和芸芸诸君一样,总是说的比做的漂亮,上下嘴皮一碰就以为是在思考。
2009年春节前的下午,我坐在飞驰的小摩托车上,想去认真琢磨一下那场叛逃的缘起来着,可暖风熏熏,吹得人懒得去深入思考。
2011年春末,我在大和尚的院子里晒着月亮喝普洱茶,与座者皆居士,个中不乏善知识。想起了2009年那个在摩托车上的瞬间,我向众人提及那个小片段,将入世问题求教于半出世的方家。
有位四川的宋师兄说:路平嘛……厌离心生而已。
他又看了我一眼说:娑婆罹难,大家的厌离心都是生了又灭灭了又生……
宋师兄杏林出身,擅长岐黄之术,他是川人,在摆龙门阵方面家学渊源,故问诊之余兼得辩才无碍,常用艾灸精神来刺探人心,一条好舌头,是不留情面的。
宋师兄极喜欢和我辩经论法,大家都属嗔念甚重之人,观点碰撞激烈时会须发皆张,几乎等同于吵架。可这次我没和他多辩半句,他说得没错,大家都有灭了又生生了又灭的厌离心,没的办法,智慧不够,业力所障。
出世嘛,厌离心果断好东西,那入世呢?多烦人。
另外,可当我们还是热血滚烫的年轻人时,谁给我们造了这么重的厌离心?
还有,这么广的土地这么多的人丁,哪儿造来的这么大的群业共业……
……
不说了,人人都爱听故事,我也本不是个善说道理的人。
(二)
接着说路平的选择。
路平忽然间的决绝导致了事实上的众叛亲离,他完全没有了退路,作为体制的逆子,他几乎被人里里外外反面教材了一把。
这也正常,没代谢干净的大字报基因还在被因循:
一个异类,一定是有道德品质问题的!
没男女作风问题也有经济问题,反正肯定有问题!
不骂你骂谁?不踩你怎么证明我们立场正确没问题?
路平微笑了一个星期,苦笑了一个星期,然后跑去南大街狠吃了一大碗羊肉泡,然后买了张绿皮车车票去了北京。走的时候右手一只空箱子,左肩一把木吉他——吉他不说话,不会讥讽他,他也只剩这把吉他了。
无须曲解,他并非为了什么远大的音乐梦想而辞职的,所以那把吉他于他而言也没什么特殊象征意义。所以,事实上他离开西安的时候,石头还给石头,两手空空。
《月亮和六便士》的故事套用不到他头上,但我猜,人物设定应该是相同的——那时候没有任何人明白他要干什么去,除了他自己。
……
北京北京,北京站下车后,路平站在广场展开双臂伸懒腰。
沙尘暴前的北京天空优雅地飘扬着透明塑料袋。他想:好,崭新的生活来了。这时有个声音硬硬地戳过来:哎,你,身份证拿出来看一下。
庞大的北京通过一个警察叔叔向他发出了第一声问候,和其他人一样,他在庞大的威仪前,乖乖掏出了身份证。
路平飘荡北京的生活始于此。
许多人的北漂生活大同小异。
把钱包证件每天压在枕头下睡觉,方便面里泡双汇火腿肠,插队挤区间的公交车,在臭气熏天的公共卫生间里洗澡……所有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但像跨专业修学分,勤勤勉勉,却未必见得不补考。
和很大一群北漂一样,路平也住地下室,那是阳光晒不到的另一个世界。
左边隔壁地下室住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或许是受不了生存的残酷,每天半夜会哀哀地哭,女鬼一样。路平去砸门,里面就消停一会儿,过半个小时,又哀哀声起。那个男人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路过的小走廊里会飘逸着淡淡的马应龙的味道……
或许他一直在上火。右边地下室住着两个上访的老人。
一个每天倔强地蹲在床头用鞋子抽小人,另一个见他路过,硬塞给他一份手写的材料。
卷边的绿格纸,厚厚一沓,圆珠笔写的字密密麻麻,一不注意就抹得一手腥蓝。
两个老人住了两个月,然后走了两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一个人,一身缟素。
很多巨大的城市都曾有过这样的群居地,香港九龙城,深圳石牌村,北京地下室……
那个年代,莫名其妙的事情在那里时有发生。
有天晚上,房门被大力踹开,几秒钟内,拎着砍刀的人站满了屋子。一个正方形脸庞的男人歪着正方形的脑袋瞅瞅路平说:×你大爷的……
他瞅了路平一会儿,扭头和同伙说:×,不是他。
一群人呼隆隆地来,又呼隆隆地走了。
出门的时候方脑袋又回头对路平说:你也给我小心点儿……
小心点儿?小心什么?
路平坐下以后才开始有点儿小哆嗦,他继续泡他的方便面。
床单上有个45码的大鞋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踩上去的。
那个男人的T恤上印着林肯公园的大logo……如果他是个喜欢听林肯公园的社会大哥该多好玩儿。
路平和我聊起一个住地下室的女人。
她在忽闪忽闪的灯泡下拦着他,丰满的胸部几乎贴着他,湿漉漉的香味像只小手,从耳后挠着他。
女人搓着手,手心里都是汗,欲言又止地和路平面对面站着。
她说她想回一趟老家,但没钱了,实在是没钱了。
她说:你来我屋,200就行。
他不接话,低头侧身挤过去,潮湿的地下室通道,满墙的青霉。
她在背后弱弱地轻喊:那你有多少?
刻意压低的嗓音里,有种委屈的嘶哑。他回了一下头,犹豫了一下,似乎被那个声音撩起了一丝生理反应,她乳沟间的阴影里藏着红线吊着的小小护身符……路平到底还是走开了。
有一次,路平和我聊起这个女人,说:听说她的梦想是当个出人头地的演员。我问:胸大吗?漂亮吗?
他没直接回答,说:后来在一个网络视频里见过她……是个南方姑娘。
路平说,那个南方姑娘在他第一天搬进地下室的时候给过他一只水果,香气四溢,但叫不上名字,听说是她家乡的特产。
她说:你猜猜该怎么吃……
(三)
六个月的地下室生活后,路平得了脚气,手上也开始脱皮,他的床太低,被湿气贯穿了身体。
音乐就在这一片潮湿里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路平开始一首接一首写歌,他会弹吉他识谱,满墙都用图钉钉着他写的歌。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有那么多的话想唱出来,他几乎一天一首地写,高产的时候连词带曲一天三首,写好了就随手钉上墙,地下室潮湿,字迹几天的工夫就晕染出毛刺。
纸张也被水汽吸附得死牢,像用糨糊粘在上面一样。
路平把四面墙糊得满满当当,开始尝试以音乐为生。
他一开始是卖歌,后来给人兼棚、帮忙编曲。
其间陆陆续续加入了一些乐队,自己也组建过一些乐队,大体经历和其他那些混迹北京的地下音乐人没什么太大区别,无须多提。
西安盛产好歌手,就像山东淄博盛产乐手一样。地下半地下的音乐人们有着自己的一套江湖规则,彼此之间习惯了帮扶。所以路平基本饿不死,但也吃不饱。
有时他跟着乐队跑酒吧演出,舞台上制造出来的最大响动,也干不过台下的一片骰子声。偶尔开个小专场演出,来的人一边听一边玩儿手机,嘀嘀声飞镖一样扎进吉他的和弦里,那时刚开始流行彩信,人们尚未习惯静音。
乐队不出名,没什么人尊重他们。
有一次他在台上唱一首写母亲的歌,台下两人旁若无人地热吻,令人发指地乱摸,旁边有人在起哄:挤出啥来了,找个杯子接着……
他停了吉他,怒形于色,骂道:贼你妈!还要不要好好听歌。
话音刚落就飞上来一个酒瓶子。
老板扔的。
瓶子擦着头皮在墙上,溅湿了路平一背,全是混着玻璃碴子的啤酒。
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样的?
他愣在台上,感受着湿漉漉的后腰,打死也想不通。
他看着老板,老板不看他,老板在安抚客人……老板之前也是搞乐队的,不怎么拖欠工钱,一直对路平他们挺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