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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百五十米,地下六层,地上四十五层,共一千五百余户,费时八年建造,1998年完工,曾经是台湾最高的集合住宅,如今也还占有第三高楼的位置。历经建设公司改组,这庞大的大楼曾经历过因管理不善而导致停水断电的严重问题,2002年大楼小区管理会成立,情况开始改善,目前拥有功能强大、影响力甚巨的管委会,年年改选,组织严密,俨然自成一国。
他常自称是这栋大楼的“楼主”,从二十年前大楼预售的时代就来此工作了,当时是在建设公司销售部,大楼完工后还待了三年,后来才跳出来自己开中介公司,专做这间大楼租赁买卖,经手的房子数百间。这大楼的结构、历史、住户的身份背景他如数家珍。他在房价最低点每坪十四万时,因炒作股票失利,把最初用员工价的四十五坪公寓卖掉,买了一个十五坪跃层投资,租<tt>.99lib?t>了两房的公寓自住,但身价已从a栋降至c栋,也只能安慰自己:“客人都在这边嘛。”
如今房价可又上看四十五,眼看明年地铁通车后就会飙破五十,当然,台北的房价也早就高过纽约、东京,他们这栋楼也比不上附近新建的“捷运共构”。
“咱们的摩天楼已经旧了啊!”他哀叹。建设公司老板早已脱产大陆,住户更迭,cd两栋以套房为主更是来来去去旅馆一般混杂。幸好这一千多户超过三千名住户的大小区,有个势力强大的小区自治会,仍运作自如,继续着它的脉动。他公司的墙上挂了几十副钥匙,这栋大楼等待买卖出租的空屋无论大小规格,一半以上都在他手里,即使不是委托给他,但何时迁入迁出,何人来来去去,他都心里有数,大楼四栋三班制二十个管理员,每个都是他的心腹,他的眼目。
“楼主啊!”妻子喊他,“中午吃啥?”
美食街撑了一年终究没做起来,曾经闹哄哄地开了一阵,八个月吧,最后熄灯时也无人感伤,那一块属于建设公司的空间始终有一搭没一搭地,有时租给某某体育用品、寝具、名牌服饰特卖会,也当过某议员的竞选办公室,最多的时刻都是闲置的,像一张空开的嘴,黑黑的,只有几盏灯照着四角落,固定有人巡守,倒是便宜了后面那栋矮楼。正对着他们的那条街反倒真成了商店街,光是供应在大楼里三家证券公司、两家银行与量贩店的员工,开设了十家左右的商业午餐店。日式韩式泰式,意大利面牛肉面乌醋面,水饺汤包葱油饼。中午时闹哄哄的,傍晚也还有些下班回家的人潮。
幸好三年前阿布咖啡开张了,慢慢地,一楼几个闲置的店面,房东巧妙区隔成几个小店面,因应着生意渐好的咖啡店带动的文艺气息,花店、二手书店、美容院也陆续开业,整条街热闹起来。
“去阿布帮我买个三明治。”他说。
“算了你别动,我自己去。”他站起身来,可以跟美宝见个面,总比待在这里跟妻子面面相觑的好。
他承认自己有种小国岛主心态,后来几年附近明明也盖起了三栋高楼,但“毫无想象力啊”,都是“赝品”,他这心态仿佛当时建筑师是他了。可他确实瞧不起那几栋楼,没有“城市”的想象,高度不够,宽度不够,只会搞什么“奢华”的噱头,这种大楼到处都有啦,有钱就盖得起来。但当初到底是谁先有那种眼光,在此不毛之地首先想象能够建造出这种国际性、现代化的“城中之城”呢?摩天大楼作为一个建筑,其意义不仅在于“摩天”之高,更在于它拥有企图改变地景地貌,改变人们对于居住想象的野心与创造力。那时双和一带还都只是矮楼与田地啊!
唉,跟谁说这些去。大家看的不也都是房价吗?
而且后来这楼真是斑驳了,被谣传为轰趴场、制毒所、卖淫站,cd两栋几百间小套房龙蛇杂处,真是败坏了大楼的名声,可这不就是现在都市的缩影吗?他就没弄懂楼下怎就养不起一家酒吧。唯一还能让人喝杯啤酒的地方,就是阿布咖啡,这家咖啡店带动了大楼始终没做起来的商店街,只因为店里有个漂亮的店长,因为这家店用心地经营,美食街没有完成的梦,因为咖啡店而达成了。有钟美宝在的咖啡店,吸引了附近的上班族,甚至还有从台北来的文艺青年。一楼的店铺让大楼显得年轻、新潮、有质感,他想起钟美宝,浑身颤抖,他除了这些字眼,还有些不能说出口的,魔性吗?不,就是魅力,钟美宝让这条商店街变得好有魅力。
谁说大楼注定日渐老旧?这栋楼是活生生的,它也有自我更新的能力。
最近每天他从三十七楼的住家公寓搭电梯下到八楼位于小区中庭空中花园的办公室,会感到头晕,中庭风大,办公室就在最空旷的地方,这座楼一楼是金店面,公共设施都设在八楼,露天游泳池、健身房、篮球场、洗衣间、图书馆,还有个迷你高尔夫球练习场,就在他办公室旁边。如果不是这些公共空间都虚有其表,设施老旧,缺乏维修,他还真觉得自己已经过着帝王生活了。
他每天早上都会到这片迷你高尔夫球场做点体操,所谓的练习场不过是一片塑料草皮,小小的水池永远没水,几个球洞里老是被玩具或树叶堵塞。从没看过谁来练习,偶尔会有个白人住户在这儿赤裸上身做日光浴。
到了夏天,这里可热闹了,游泳池请了专业救生员,还设置游泳班,大人小孩围满泳池内外,像个水上乐园,那时中庭的花树盛开,真是缤纷。
然而,现在是冬天,冬天就是萧瑟,大楼风让中庭变成冷冻库,谁都不想来逛逛了。过年前成交量都少,大家不喜欢在过年前变动,幸好他的租屋工作依然畅旺,然而,心中一股驱不散的忧愁始终盘旋,林梦宇为情所苦。
他点燃香烟,烟雾快速被风吹散。所谓的大楼风,强大得能把人吹跑,偶尔无风的日子,会非常舒适,但十天几乎有七天大风,可惜了这一片美景。但是成天待在十坪大的办公室,要抽烟就到外头去,他每天要出来二十次。
他继续抽烟,站在中庭里,四周空旷,对面就是山,山上有高压电塔,有树林、小庙,有蓝天白云。
“景观是无价的”,他总是这样对客户说。说来八楼的不算有景观,但也是天宽地阔的,几乎可以感受到就在马路对岸,奇怪地想到都是“河岸”两字,或许因为望下去高架桥上的车流似河吧。
车河对岸,有一片密匝匝的树林,那已是县交,想来是私人保留地吧,面积很大,山林地大概也没什么用途,但就像他自家的庭院,眼睛可以直接触及那深深的绿意,即使无法分辨树种,那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那片“绿”,能使绝望的生活活化。
夜晚,车河变成灯河,因为高度不够,还无法幻化成夜景,更远的地方,有两栋大楼楼顶闪着七彩变换的灯,不知是谁的主意,但他时常久久凝望那幻化着的灯,红,橙,黄,绿,蓝,靛,紫,他像等待着什么一般静心数算着,会有不该想起的事浮现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