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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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别喊了,半后晌烟峰和禾禾穿得新新的到镇上去了!”  “新新”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回回一听,知道这是外人看自己的笑话了。当下心里好不恼火,进得屋里,柴也懒得抱,火也懒得烧,一口气吃了十多锅子烟,肚子倒不饥了,却头昏脑胀,浑身没一丝力气。猪又在圈里饿得吭吭直嚎,他烦得出去见狗打狗,见鸡踢鸡,在圈里将那蠢物连砸了四个胡基疙瘩,每一个疙瘩都在猪的脑门上开了花,吓得猪躲在圈角像刀杀一样叫。回回出了气,转身进屋睡了,浑身还像打摆子一样筛糠。  烟峰回来,连喊了几声,没有回答。家里又冰锅冷灶,由不得嘟嚷:从地里回来了,也不说生火做饭,要是没了我,你就不吃不喝了?!回回还是不吱声,烟峰见没接应,反倒更加闷火。她是火性子脾气,有了气,就要有人接火,叮哩吧哨一阵风雨,气消了,事也完了。偏这回回是个粘蔫性子,一有气就怀在心里。她当下过来一揭被子,昏暗里见回回大睁着两眼,就说:  “我以为你是死了呢!”  “你上哪儿去了?”  “镇上。”  “镇上有什么勾你魂了?你三天两头往那里跑,这个家你还要不要啦?”  “你这是怎么啦,我连个镇都不能上了吗?一顿饭没有给你做停当,你就凶成这样!”  “我一辈子不吃饭也行!”  烟峰说:  “我知道!你气在哪根曲曲肠子里你就出,不要这么折磨人!’’  回回掀了被子坐起来,狠狠地说:  “你知道就好!你不怕外人笑话,我还丢不起人哩!”  “外人说啥了?”烟峰跳起来,“放他娘的猪狗屁了,我有什么错让他们指责,我就是不生娃嘛,不生娃的人世上一层哩!”  接着,烟峰就说了她去镇上的营生,是行得端,走得正。又说了回回正事上不操心,邪事上倒有了心眼,即使信不过禾禾兄弟,难道连自己七年的媳妇也信不过了?  烟峰将话挑明,说得有情有理,回回反倒没什么可说了。烟峰见回回没了词儿,她偏又说个不停,回回就说:  “你叫喊那么大的声干啥呀?”  “我要喊,我就喊了,我有啥怕人的!”  禾禾听见堂屋里有了吵闹,立在窗外听了一阵,听不明白。又觉得纳闷,推门进来,两个人都没了声,他问是怎么啦,烟峰就伏在炕上的被子上呜呜地哭了,回回蹲在炕上,只是抽烟。  往日里,回回夫妻一吵,他禾禾一出现,两口子就争着向他诉说对方的不是,然后他两头说情,末了,一场风波就无声无息。这一次却是这样,禾禾猛然觉察出点什么了,尴尬人说了几句尴尬话,就回到西厦屋里睡了。  从那以后,回回和烟峰还是那样待他亲热。但越是亲热,禾禾越觉得有些生分。尤其回回,似乎一天比一天将他看得是客人而不是自家人了。他疑惑,也害怕起来,问过几次烟峰,烟  峰只拍着手说:  “你也是个小心眼!”  “你也是个小心眼!”这话里有话啊!禾禾就检点起自己了。“唉,”他不止一次地想,“我要是有对不起回回的事,那我还算是人吗?”  再从外边回来,他说总要和回回坐在一起抽抽烟,聊聊奇闻轶事。一说到奇闻轶事,烟峰就要凑过来听,又不停地插嘴接言,禾禾偏并不随她话走,还是接着回回的话题说。到了晚上,烟峰催他做豆腐,或者干些别的,要来帮他,他总是说困,夜里不干了。但一等他们两口关门睡了,他就又生火烧水忙活起来。再是烟峰要到镇上去,他总是寻事说没个空。烟峰骂过他几次,他只是笑笑,支支吾吾就掩过去了。  禾禾的愁闷越来越折磨自己。他差不多在一个腊月里,每天一早出门,夜里才回来。干的事情又没有一个专注的:今日做做豆腐,明日又包鸡皮药丸去打猎。  这天夜里,他关了门,又包了半篮子药丸挂在柱子上,自己就在火塘里熬起鸡汤来。回回家的猫钻进来,在墙角、木梁上追逮老鼠,往下一跳,将装药丸的篮子撞翻下来,一声巨响,禾禾什么也不知道了。  回回和烟峰刚刚睡熟,响声把他们震醒,赶忙起来,推开西厦子门,屋里烟雾腾腾,刺鼻的硝磺药味,几乎要把他们喷倒。那只猫已经分尸数块,禾禾倒在地上。  回回急忙将他抱出来,发现他脸上肩上几处红伤,血流不止,而右手的第四个指头已经炸断了。叫醒过来,烟峰哭得像泪人一样。回回叫喊着快烧些头发灰止血,烟峰竟将自己的头发一剪子铰下一撮来。

  禾禾在家睡了半个月,半个月里,烟峰端吃端喝。回回一天三晌从地里回来,就陪着他说说话儿,或者采些草药回来给他煎熬,说:  “算了,算了,往后再别胡折腾了,这两年里看你都有些什么名堂?往后安分种庄稼,你做不惯,我替你做一半,再别干这号事了!”  烟峰说:  “你还说什么呀,什么也不要说,现在只要伤养好了,就算咱都念了佛了!”  说罢,眼角一红,又是噗噗嗒嗒掉眼泪。  受伤期间,烟峰去叫过麦绒一次,让她抱着孩子来探望,说是人在难中,心事最多,多一份安慰,强似吃几服药哩。麦绒也哭得眼泪汪汪,却终不肯来。烟峰就骂了她一次,将孩子抱过来,一声一声地教叫着“爹”。过了一天,麦绒却也来了,提了一篮子鸡蛋,到了西厦房后的竹林里了,看见烟峰过来,就将鸡蛋篮子放在地上,转身又回去了。烟峰气得又骂了几句,提篮子回来,却安慰禾禾,说麦绒家里有事,实在走不开。把鸡  蛋让捎来了。  “她待你心底还好哩,说不定这一场事故,你们能和好哩。”  禾禾说:  “她不会的,她越发小看我没出息了。”  烟峰就难过起来,说:  “兄弟,我知道你的心盛,可你命这么不好,实在不行了,你就依了你回回哥的话吧。”  禾禾却说:  “山里的好东西这么多,都不利用,就那么些地,能出多少油水?这不能怪我命不好,只怨我起点太低,要是真按我的主意养起山蚕,好日子还在后头哩。所以我再苦再累,再失败,我  不失信心,甘心忍受外人对我的委屈。”  烟峰眼泪就又流下来。禾禾说:  “你不要难过,我什么都能顶住。这一半年里,多亏了你和回回哥,我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回报你家的恩德。”  烟峰就说:  “兄弟不要说了。我这女人没本事,可还明白,你只要有信心,就按你的主意干吧。我这里私房攒了这一百元钱,你拿去用吧,有了本钱,发了,再说还我的话。”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儿,塞在禾禾枕头下。禾禾要推辞,她却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