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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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玉“噢”了一声,心说这和她想的一样,妈凭借父亲这块跳板跳进城了,是该在这个时候过河拆桥。但没想到还有学校掺在里面。她将当时的情形假设了一遍,才问:“然后呢?然后你怎么闹得搬到学校宿舍去住后,又不争气地不离婚了?”

苏大强慢慢感觉岀明玉不是来寻衅,才稍微放松肌肉,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继续磕磕碰碰地说话。“不是我不想离婚,我本来已经打算她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能离婚就好,但你妈又不肯离婚了。因为离婚了后,学校要收回一大半房子的产权,留下的一小半房子里面已经住下你妈和明哲明成三个,每人均摊面积太小,不可能再分国家要求的符合迁移户口政策的最低面积出来给你舅舅。你妈本来不想管你舅舅,我们也已经说好离婚就这么分房子,以后我凭工资条拿一半工资给她,我搬去学生宿舍住,学校收回房子给别的老师,我不要跟你妈住。但你大姨偷偷回家一趟跟你外婆一说,你外婆不答应了,连夜搭进城卖菜的拖拉机赶来,哭着喊着不许你妈离婚,邻居说你外婆跪在你妈面前磕头出血求你妈一定要把你弟弟弄进城后再离婚。你妈起先不答应,你外婆就天天哭到医院门口去,你妈没办法,只好答应暂时不离婚。”

明玉听了只会翻着眼睛倒吸冷气,连“嘿嘿嘿”都说不出来了。这个结果与她想的不同,难道她还是爸的女儿?“那你就顺着梯子往下爬,凑合凑合不离婚了?”不过这还真是不争气的父亲能做出来的事。

苏大强被问道这儿,却将一张脸皱了起来,犹豫很久,才不得不说:“我还是要离婚,我躲在学校不回家,一定要离婚,结果你妈带着两个孩子找上居委会哭闹,说我抛弃他们,居委会被她烦死,通过学校来找我回家做思想工作,但我铁了心一定要离。”

“你这铁是废铁。最后没离成。”明玉说着都想走了,原来事实是这样,是她自己多想。

“不是我不想离,是你妈施诡计。她一次次闹着居委会干部把我强拖回家过夜,硬是怀上你了才作罢。她怀孕哺乳期间我按照法律不能提离婚,她就到学校吵着把房子又要回来,硬是又通过不知道什么关系把你舅舅户口弄进城。弄进城后她又想把才出生不久的你扔给我离婚,但我怎么养得了你,大家就拖着耗着,反而后来也都不提了。”

明玉彻底失声,只有岀的气,没有进的气。她已经无法定义她的出生,但总而言之,她未来在家庭中的待遇,在她出生前已经被注定。她的脑子被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震得乱哄哄的,都没说一声什么,也不要再问什么,直着眼睛往来路回去。

苏大强见明玉离开如见瘟神出门,“走好”都不敢说一声,看着明玉出门消失,他连忙小跑过去将门紧上。

明玉原以为自己跌进山谷,已经做好心理建设,承认这最坏的现实,没想到,天上还会滚下一块巨石,正正地打中她的头顶。世事,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打死她都没想到过,她的孕育竟是如此无耻。

她直着眼睛下楼,撞上等在楼道的蔡根花,居然没忘记摸岀一张钱做小费,但没去看是多少,顺手也摸岀一包烟。当然不会看到蔡根花一看是百元大钞,欢天喜地跑上楼去了。她一声不吭坐进车子,不顾石天冬就在眼前紧紧盯着她,以颤抖的手指抽出一枝香烟,可是手指没力气,就是没法燃起打火机。石天冬看不过去,抓过明玉那只一元一只的打火机替她点燃,又替她打开天窗和右侧车窗。他看出明玉的情绪异常激动。

如果说,最初以为自己是私生女的时候,明玉还能坚强地报以“嘿嘿”冷笑,现在,明玉连呼吸都困难。太丑陋了,而她却是丑陋的果子。太丑陋了,太丑陋了,太丑陋了……,她还宁愿是个权色交易的孽种。这样,起码,她还能彻底脱离苏家。

现在,她算什么呢?她是个生来就被诅咒的。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少自信自强,才能正视自己的出生。

灾难!

一枝烟很快抽完,明玉根本无视同车的石天冬,她眯起的眼睛里只有熊熊怒火。如此丑陋,她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学哪吒剔骨剥皮换取新的出身。她又抽出一枝烟,这回,手中还握着打火机的石天冬自觉替她点上。

石天冬不知道明玉心中在想什么,更不知道她短短时间在上面遭遇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把明玉送回家,估计她会就这么沉默雕像似的抽完不知几包香烟,最终不知用烟火还是怒火把自己点燃。石天冬想,换作寻常女孩,这时候不是花容失色啼哭不已,就是扯住他寻求支持了吧,可是这个强硬的女人,只要自己能动就拒绝依靠别人的女人,她只会自燃。

石天冬看着心疼,却不知怎么开解,如果是男人,他肯定一拍肩膀,喊一声兄弟,递上一瓶啤酒,陪着喝到天昏地暗,可坚强的明玉却是女人。他索性开车将泥塑木雕似的她带回“食不厌精”饭店,准备将她安置在他小小办公室,回头他处理完打烊工作再来处理她。

没成想,他停好车,抬头,却对上明玉深不可测的两只眼睛。黑暗中,这样的两只眼睛有点恐怖。

石天冬连忙解释:“喂,我没别的意图,我只是带你来饭店散心。”

明玉此时则正是以她活动太快的脑子想到一个更可能的可能。天晓得,她是不是妈在外面不小心怀的野种,为掩人耳目,又死活将丈夫拖回家制造既成事实。这样的妈,什么事做不出来?知道的细节越多,越是难以消化。这事儿,只能靠把爹拖去测DNA才能最终确定了。但是,明玉知道自己不会去测DNA,这事关她的名誉,她眼下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愤怒埋在心底,然后,换上一个面具,风清云淡地展示给别人:天下本无事。有人不要脸,她还要活。但她不知道,她将一张风平浪静的脸转向石天冬的时候,她的眼睛泄漏了秘密。她的眼睛里燃烧着黑暗的火焰。她有点艰难地字斟句酌地说着平日里最简单的话:“谢谢你。嗯,我得回家了。”

石天冬目瞪口呆地看着明玉身子笔挺地钻出车子,又背脊挺直,下巴微扬地大步走到他这一侧,居然还替他打开车门。所有的动作都非常机械,非常一丝不苟,也非常诡异。他甚至还看到明玉嘴角掩映在黑暗中的一抹笑。

石天冬打开顶灯钻出车门,在灯光照射下,果然见垂下眼皮的明玉没事人一般。这样的铁人,不服不行。难怪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但石天冬明明记得明玉最初一脸的失态,双手的颤抖。他更不放心让明玉一个人回家,这样不肯吐一个字的人,回到家里不知如何自虐自残。

可是,对于如何对付不肯诉说又极有主见的明玉,石天冬心中没底。问题是,他又不是明玉的什么人,人家不认他,他想以一个拥抱以最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有我呢都不行。可是,他今天不能放这种精神状态的明玉回家去,虽然明玉的未来他是无望参与的,但,既然认识,既然喜欢,作为男人就得为她有点担当。

见到明玉摊手过来问他拿钥匙,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拍开那手,强笑道:“别回家,你肯定不肯说出来,那就让朋友陪你喝两杯酒解解闷,缓过劲来再回家。走,我饭店里有七八种啤酒,都是我喝着最有特色的。”

石天冬自以为拍开明玉的手没下多大的劲,明玉却被拍得手掌热辣辣的,缩手轻揉,于是,硬撑起来的脊梁弯了一个小小弧度。但明玉倒也喜欢石天冬一口一个朋友,没有压力。也没多想,更没说话,不再摊手问石天冬要钥匙,转身走去“食不厌精”。

“哦哟姑奶奶。”石天冬心里嘀咕一句,这个姑奶奶太难对付。他大步跟上。不过难对付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