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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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脑袋里……有坏东西。”

老先生突然应道。

“那是天生的,真可怜。她从小就是那副模样。”

我不禁语塞。原来S的妹妹天生脑部有缺陷?

“或许那孩子背负了一切。”

老先生的语气疲惫至极。

“背负……背负什么?”

我问,但老先生没抬头。即使如此,他仍细声答复。

“犬的罪啊。”

犬的罪。

犬。母为犬。

我朝老先生的背影走近一步。

“请告诉我。请您务必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认为这是命运,我的命运。”

“命运?”

老先生略略转过头,神情恍若听到陌生词语般困惑。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吐露最真实的心声。

“是的。今天早上,我碰巧和家里的椅子一起翻倒,就像德式翻摔一样。我在脱落的椅脚上发现一则留言。这张S先生服刑时制作的椅子引起我的注意,我上网查得许多资料,然后独自前来这里。虽然不晓得该怎么解释,可是我觉得非弄明白不可。假如不查清楚S先生犯下的案子,就不能回去。”

老先生大概无法理解我的心情。这也难怪,连我都搞不太懂自己。尽管如此,老先生终究开了口。至于是我词不达意的恳求打动他,抑或是他一心想打发我走,就不得而知了。

老先生的说明并不长。不,那其实根本称不上说明,只是片断而模糊的话语。

“那是因为啊,小伙子,那个人……”

老先生突然转向我。

“那个人做出狗才会有的行为。”

他像勉强扭动坚硬物般牵起双颊,然后撼动肺叶似地上半身不断抽动,无声笑着。唯有化脓般的一对瞳眸,不带丝毫笑意地望着我,眼角淌出黏浊的泪水。剎那间,背景消失,老先生宛若单独被剪下一样站在我面前。

“从她结婚的时候……我就发现……只有我发现……她的目的……”

他彷佛刻意压抑情绪,气音很重。

“目的?”

当下,我脑海蓦地浮现网站上的一句话:S是出名的男美子。下一秒,脑中某处嗡嗡作响。我紧盯着老先生单手握住的椅脚,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

父は尸 母は犬(父为尸 母为犬)

我が妹よ (我妹啊)

后悔はない(我不后悔)

第二行的“妹”右半字形有点不一样,不是原本的“未”,一竖的最下端微微勾起,且上面那一横的右边有条斜线连到中心部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字会变成那样?我只想得出一个答案。S刻完后:心念一转,改成“妹”。重新思索,当初看到这行便感到不太对劲。“我妹啊”的叫法,总觉得有些不自然。喊“妹妹啊”不就好了吗?那么,原先刻的是哪个字?“妹”的底下写着什么?怀抱这样的想法重新检视,答案很快出现--“子”。最先刻的是“子”。子,我が子(我儿)。

父亲的再婚对象生下婴儿,S称之为“我儿”。

父为尸,母为犬。

尸的意思,难道不是指毫无意见?难道不是指明知一切却保持缄默的父亲?由于没有工作,得仰赖新妻子过活,父亲不发一语。不,或许不止经济上的考量。对,还有身体。生理也是原因之一吧?S的父亲遭逢锅炉意外下半身受伤,莫非已失去男性的本能,甚至是显而易见的程度?所以,S才会破坏部分遗体,避免案发后父亲身上的缺陷曝光。否则将招致何种后果?他并非婴儿生父的事实就会浮上台面。

对,婴儿是S的女儿。犬之家,即野兽之家。

打一开始,Y子就是觊觎年轻俊美的S,才和他父亲结婚。她看上S的身体,而且非常清楚,即使丈夫察觉也什么都不敢说。

S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与父亲的结婚对象发生关系?从“母为犬”一句,看得出S是被迫的,可以想见他有多痛苦、多烦恼。对方是和亲生父亲结婚的人,S不愿意也是理所当然。但S无法拒绝,因为还有生活要顾。拒绝的话,他、祖母和父亲三人便要流落街头。

之后,继母怀孕,生下的婴儿带着可怜的脑部残障来到世上。在S眼里,那想必是与狗发生关系诞生的生命印记吧,他的心终于崩溃。先前脑海中不断累积的小小坍塌,在四十三年前冬天的某个早上,引发一次巨大的崩溃,让他彻底失去理智。

S杀死形同狗的母亲,杀死形同尸体的父亲。根据警方的调查,S最先对祖母下手。高龄的祖母,身体虚弱的祖母。S大概是不愿养育他长大的祖母,目睹自己即将描绘的炼狱吧。

“她……厌倦我……”

老先生单边下眼睑颤抖着,目光犹如覆上一层薄膜般空虚,自言自语似地喃喃低语。每吐出一个字,气力彷佛就渐渐流失。

原来如此。

Y子出嫁前,老先生与她有过男女关系。在他出入她娘家的时候。

“她会嫁给那样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是,一看到那个儿子,我马上明白。他长得……真的很漂亮……”

老先生早就知道Y子偏好年轻男子。

“那是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

话讲到一半,老先生微弱的目光转向我。

“忘了吧。”

然后,他轻轻拿起椅脚,问我能不能烧掉。我回答没关系。

(五)

回程搭的新干线,是倒数第二班车。

车厢内仍多是携家带眷的乘客。我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凝望幽暗的景色。

得知继母怀孕时,S是怎样的心情?尽管为两人的关系烦恼、痛苦,但她肚子里怀的毕竟是自己的小孩,不免会感到一丝喜悦吧?心中某处藏着那份喜悦,岂料,生下的小孩居然脑部有缺陷,S不禁认为这是不祥的印记……所以,S才会发疯吗?

真相不明。

如今,真相已无从知晓。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是不幸到极点的人。

四十三年前,恐怖的野兽咬破S的肋膜飞出。然而,那不是什么稀奇的野兽。无论以前或现在,每个人心中都栖息着这样一只野兽。野兽躲在人们心底,平时像胎儿般蜷缩着身子栖息,不会成长,静静等候生命走到尽头。只是,偶尔会有名为不幸的饲饵掉到嘴边,野兽于是猛然睁眼,张口啃噬,啃、啃、啃,直到浑身长满黑毛,得到四足站立的力量。如同四十三年前S内心经历的异变。

鼻腔深处隐隐刺痛,眼前的夜色逐渐模糊。

S应该重新来过的。对,应该要重新来过。在失去理智前、在毁掉一切前、在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前,应该面对家人的。因为,或许还有救。不,总会有救的。虽无法歼灭野兽,至少能遏止牠的成长。S当然难以拥有幸福的结局,但结果应该会远比现况乐观。

我忍不住感慨,自身的问题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升学、考试、自卑感,为这类事情烦恼的自己是多么无聊啊。其实,在真正的意义上,我的确是个没用的人。

脑袋感受着电车的摇晃,我不停地想着家人。

走进房间,打开灯,把空无一物的背包往地板一扔,便感觉身边微幅的空气流动。转头的同时,白色翅膀翩然飞落我肩头。

奇妙的是,竟是那只白粉蝶。今天早上从天花板俯看我,扬动翅膀催促我行动的白粉蝶,怂恿我的白粉蝶。我房门没关就离开,牠却一直待在这里?是在等我回来吗?

我轻轻伸出右手,以指尖夹住停在左盾上的白粉蝶翅膀。轻轻一拉,白粉蝶毫不抵抗,顺从地被我夹起,小小的黑眸望着我。我们对视一会儿,白粉蝶的嘴卷成一圈圈的形状,偶尔微微颤动,像在向我倾吐秘密。

我用左手捏扁白粉蝶柔软的身躯。摊开手心一瞧,还有一只脚在抽搐,所以我又扔到地上,隔着袜子踩踏。由于牠太小、太无力,脚底甚至没任何触感。

今天早上,我在白粉蝶的劝诱下走出房间,一心以为在网络上得知的S这个人物,及他犯下的案件,对自己有什么命中注定的重大意义。

然而,那是错觉。

根本没有意义。

应该重来,应该面对家人。这是我经历漫长的一天后找到的结论。但是,这毫无价值。对我而言,不过是空口白话。

我低头盯着地板。眼前是离开房间前脱下的沾满血迹的运动服和牛仔裤,缺少一脚的椅子就倒在旁边。视线直接往上,看得到垂下灯罩的塑料绳,为防止断裂,还重迭了三条。

没有地方能让我重新来过,没有家人能让我面对。祖母的脖子回不去割开前的状态,爸爸胸前的众多刺伤不会消失,妈妈不成形的喉咙也不可能恢复呼吸,妹妹支离破碎的头颅更是回天乏术。

一楼的电视又传来笑声。无声的吼叫、野兽的吼叫,从我体内像无数根针般刺向胸口和喉咙。我坐在地上,双手环住膝盖,把头埋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