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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麦?五富说,不会吧,今天是几号吗?我说:我看见小车底缠着有麦草了。五富再不提喝酒的事,跑进一家米面凉皮店要看日历。米面凉皮店的墙上贴着一张画,左边是丰乳肥臀的女人,右边是日历,五富用一只手遮住了女人,另一只手指着日历数,神情就黯淡了,说:收麦天,咱在这儿……我说:不是有你老婆吗?五富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收麦天阴雨多,不及时收割回来,风把麦一吹倒,麦就生芽了……咱是不是该回去了?我说:就那几分地,你老婆还收割不完?你要是死了人家还不活啦?!五富说:你说的啥话?呸呸!他朝天上吐唾沫,唾沫又落在了脸上,又说:那你家的麦子谁割?我说:谁想收谁收去,没人收了就烂在地里。我话这么说着,其实又怎么不操心那五分四厘的责任田呢?清风镇人多地少,分给我的五分四厘地,二分是坡地栽了红薯,三分四厘是种着麦子,走时托付了邻居,讲好我能回去就不说了,若不得回去就让邻居收,收来能给我一斗麦就行了。三分四厘地种的是秦川三号麦种,来时又施过肥,浇过水,起码可以收获二百斤麦子的,如果让邻居收了,仅仅只给一斗四十斤,岂不觉得亏?可如果回去,来回折腾几天,收下的麦子又能值几个钱呢,不够车票费。这个账我算得清。五富却在地上用木棍加减乘除,算了一遍又一遍,口里喃喃道:是不划算,是不划算,抬起头了可又说:农忙不回去是不是那个呀?我说:哪个?五富说:你想想,刘百斗每年还回去给他爹上坟的,咱农忙……刘百斗是清风镇出的最大的官,现在县城当着一个局长,而且全家也搬到了县城的小四合院里,但刘百斗每年清明节倒真是开了小车回去奠祖坟的。哼,刘百斗是刘百斗,我们是我们,我要是刘百斗,我不仅清明节回清风镇,月月都回去的。五富,咱是人,刘百斗是人物,人一旦成了人物才说故乡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才认为父母是天下最伟大的,才尊师敬祖,才走到哪儿都爱抱抱小孩子,才和最不起眼的人握手,嘘寒问暖。五富还在说:咱是农民,农民在农忙时都不回去,这还是……我火了:现在就不是农民,是城里人!在城里拾破烂也就是城里人!我的话永远是权威,他五富不得违抗,尤其在关键的问题上。我也知道五富是不敢违抗的,谅他即使要回去,他还弄不清在哪儿搭乘又怎样搭乘去清风镇的列车。五富吸了吸鼻子,不吭声了。我是在准备领五富去塔街时突然说到了收割麦子的事,我只说以收麦天可以分散我的痛苦,而收麦天却又惹得我们不安宁了。以各种理由强调着不回去收割麦子,是为了说服五富也是在说服我自己,而一旦决意不回去了,收麦天的场景却一幕一幕塞满了我的脑海!简直可以说,我都闻见了麦子成熟的那种气味,闻见了麦捆上到处爬动的七星瓢虫和飞蛾的气味,闻见了收麦人身上散发的气味。这些气味是清香的,又是酸酸臭臭的,它们混合在一起在黄昏里一团一团如雾一样,散布流动于村巷。啊啊,迎风摇曳的麦穗谁见了都会兴奋,一颗麦粒掉在地上不捡起来你就觉得可惜和心疼。还有,披星戴月地从麦茬地里跑过,麦茬划破了脚脖那感觉不出痛的,血像蚯蚓一样在那里蠕动着十分好看。还有呢,提了木锨在麦场上扬麦,麦芒钻在衣领里,越出汗,麦芒越抖不净,你的浑身就被蜇得痒痒的舒服。我想给五富说些让他高兴的话了,就说:咱去郊外看看麦去!苦皱难看的五富的脸,顿时如菊开放。其实麦田离城区并不远,出了西大街往南,再从西南角的那条大道端端骑四十分钟,还往西拐,麦田就看到了。西安城对于我们来说,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了,可城里人总是抱怨之所以城内泥多尘大,是农村包围着城市,它不如北京上海,进城的汽车轮胎上带着的泥土可以带到城中心来。我们急切地要去郊外看麦,就把三轮车架子车停放在了瘦猴的收购站里,瘦猴作践我们不好好拾破烂要去看麦:是国家干部吗,去游览观景有收入吗?他还算是从乡里来的,哼,探望老娘也要报酬吗,吃饭还嫌牙累吗?一顿饭没吃好人就不来精神,不去看看麦怎么都不受活,浑身的不受活!我们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河畔麦田,海一般的麦田!五富一下子把自行车推倒在地上,他不顾及了我,从田埂上像跳河潭一样四肢飞开跳进麦田,麦子就淹没了他。五富,五富!我也扑了过去,一片麦子被压平,而微微的风起,四边的麦子如浪一样又扑闪过来将我盖住,再摇曳开去,天是黄的,金子黄。我用手捋了一穗,揉搓了,将麦芒麦包壳吹去,急不可待地塞在口里,舌头搅不开,嚼呀嚼呀,麦仁儿使鼻里嘴都喷了清香。
五富几乎是五分钟里没有声息,突然间鲤鱼打挺似的在麦浪上蹦起落下,他说:兄弟,还是乡里好!没来城里把乡里能恨死,到了城里才知道快乐在乡里么!我不嚼麦仁了。五富的话让我心酸,后悔带五富来看麦子。五富,不能让五富说这话,说这话就在城里不安心了。我说:城里不如乡里?五富说:城里不是咱的城里,狗日的城里!我说:你把城里钱挣了,你骂城里?五富瓷住了,看着我,他说:不自在。我说:咋不自在?不自在慢慢就自在了,城里给了咱钱,城里就是咱的城,要爱哩。五富说:我爱我老婆……她可怜。哭声拉了出来。四十多岁的人,动不动流眼泪。五富,你羞,没出息!我是没出息。五富说,你说咱活的啥人么,一想起来我就想哭。哭吧,哭,这儿没人,要哭就美美哭一常五富真的哇哇哭起来,嘴里胡乱说着,你听不来说了些啥,狼吼鬼叫地哭。我站起来离开了那片麦田,顺着河往前走,前面的一个斜坡地里麦子已经割了,割下的麦子束成粗捆立栽着,无数的麦捆栽成了队列。我在麦捆里穿行,发现了麦捆和麦捆发生着关系:或是呢喃私语,或是左右盼顾,或是相背怄气。转过身,身后却是五富,他跟着来了,脸上挂着泪水。咋不哭了?我说,你哭得像你爹死了。五富说:我爹死的时候你在镇上吗?我爹得的是肝癌,硬硬疼死的,可我爹咽气时是笑了一下,走了的。我说:你爹死时都笑的,你就不会笑笑?五富却嘟囔起来,说他是看着他爹笑了一下死了,他仍在哭。我不想听他的嘟囔,从斜坡地里走出来,地边有几株苦菜花很鲜艳,掐了一朵,花茎流着白汁,立即就变黑了。五富把那些苦菜全拔出来装进兜里,说可以煮锅,却又说:兄弟,我要死了谁会给我哭的?你哭我不?我说:不哭!五富吃惊地看我,我仍说:不哭!他恨了恨:你不哭?不哭算啦!他自己倒哭了一下,像呻吟,又像在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