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2)

记住言情小说网,,让阅读成为一种享受!若被转/码,可退出转/码继续阅读.

“你在哪里出生的?”

“群马县的××町。”

“××町?那里的织布厂很多啊。”

“是。”

“你会织布吗?”

“小时候织过。”

闲谈之中,我突然发现她的乳头很大。就像高丽菜[1]的花心将开未开一样。我自然还是像往常一样继续专心挥动画笔。然而,对于她的乳头——那不可思议的美,无法不在意。

那天的风直到晚上都没有停。我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想去厕所。可是,等我意识清醒后才发现,尽管纸拉门已经打开了,但我依然围着房间转来转去。我不由得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房间,最后将目光定格在脚边的粉红色地毯上。接着,我开始用赤裸的脚指头轻轻抚弄着地毯。那地毯当下给我的感觉,竟意外地接近于皮毛。“这块地毯的背面是什么颜色呢?”——我对此产生了兴趣。然而,我对掀开地毯又感到莫名的害怕。于是,我去了厕所以后,就急匆匆地上床了。

翌日,工作一结束我就觉得比以往更失落。因为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总是静不下心来。于是,我只好再次向房屋后面的土堤走去。四周已是漆黑一片。然而,在暗淡的微光里,树木和电线杆却能看得一清二楚。我顺着土堤向前走着,满心想呐喊的欲望。当然,必须将这个念头压制住才行。我感觉我好像只剩下一个脑袋,往土堤下面寒碜的乡间街道走去。

这里的乡间街道依然是人烟稀少。不过,路旁的电线杆上拴了一头朝鲜牛。它伸长脖子,眼睛犹如女人的眼睛般直勾勾地看着我。那表情就像一直在等着我来一样。我从朝鲜牛的表情里,明显感受到了一种温和的挑战。“这家伙就是对着屠夫,一定也是这种表情。”——这个想法让我不安。渐渐地,我又忧郁起来,终究还是没有经过那里就向小巷拐去。

两三天后的一个午后,我依然在画架前不停地挥动着画笔。躺在粉红色地毯上的模特儿也一如既往地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前前后后算起来,这幅作品差不多已经画了半个月了,但我在这个模特儿面前依然没有完成我的作品。不仅如此,我们自始至终没有交心。不,确切来说,是她给我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了。她即便是休息时也连一件衬裙都不穿,对我的提问也只是随意地敷衍着。可是,不知今天怎么了,她背对着我(我突然发现她右肩上竟然有颗黑痣),将脚伸在地毯上,这样对我说:

“老师,来你家的路上,铺着几条细石条吧?”

“嗯……”

“那是胞衣冢呢。”

“胞衣冢?”

“是的,是埋了胞衣的标志。”

“为什么?”

“那上面写得很清楚啊。”

她越过肩膀看向我,突然露出近似冷笑的表情。

“每个人都是裹着胞衣来到世上的吧?”

“这话真是无聊。”

“可是,一想到是裹着胞衣出生的……”

“?”

“就感觉自己像小狗。”

我又在她面前开始挥动毫无进展的画笔。毫无进展?——然而,这并不能说我没有创作激情。我一直觉得她身上有种粗犷的野性。然而,我的能力却不足以将她的这种特质表现出来。况且,我内心深处对这种表现原本就是拒绝的。那么,要怎么办呢?——我继续挥动着画笔,心里不时想起在哪儿看到过的石棍和石剑。

她离开后,我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打开高更[2]的画册,翻看一张张塔希提岛[3]的画。看着看着,我突然发现不知何时我嘴里开始翻来覆去地说着一句“吾思当如是,吾思当如是,吾思当如是……”为什么不断重复这句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觉得挺瘆人的,赶紧让女佣铺好被褥,服用过安眠药后就去睡了。

我醒来时,已经快到十点了。或许是昨天晚上屋子里很暖和的缘故,我发现自己睡在地毯上。然而,更让我心心念念的是我醒之前做的梦。我就站在这间屋子中间,试图用一只手将她掐死。(我自己也知道那是梦。)她的脸微微向后仰着,依旧面无表情,眼睛缓缓闭上。她的乳房胀得圆圆的,很漂亮,上面的青紫色血管依稀可见。一想到要掐死她,我心里一点犹疑都没有。不,确切来说,反而有一种好像终于做了该做的事的快感。她终于闭上眼睛,就像真的死了一样。——我就是从这样的梦中醒来的。洗过脸后,我连着喝了两三杯浓茶,可是心情却愈发忧郁了。我内心深处并未想过要杀死她。可是,在我的意识之外——我抽着烟,压抑着兴奋的心情,一心等待她的到来。然而,直至下午一点钟,她还没有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在等她的这段时间,我心里相当难过,甚至有种想要出去散步的念头。可是,对我来说,散步也是很恐怖的事。就连走到房间的纸拉门外——这么简单的小事,我都觉得受不了。

天色彻底暗下来。我在房中不停地走来走去,仍然在等着应该不会再出现的模特儿。在这期间,我想起了十二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我——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也是在这样的黑暗中点火。当然不是在东京,而是在我父母住的地方——乡下的走廊外。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喂!小心啊!”并使劲摇着我的肩膀。我当然以为自己坐在走廊上,但是模模糊糊地定睛一看,不知何时我已经蹲在屋后的葱田里,正急着在葱上点火呢。而火柴盒,不知何时也差不多快要空了。——我一边抽着烟,一边思考着我的生活里到底还有多少我所不知道的时间。我被这种想法吓到了,而不仅仅是不安。昨夜的梦里,我用一只手就掐死了她。然而,如果那不是梦……

第二天,模特儿依旧没有来。我决定到M家看看,她是否安好。可是,M家的老板也不知道她的去向。我越来越不安,要了她的居住地址。按她自己先前说的,她应该在谷中三崎町。然而,M家的老板却说她住在本乡东片町。华灯初上时,我找了她在本乡东片町的住处。那是一条小巷,巷口有一家漆着粉红漆的西洋洗衣店。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店里的两个只穿着一件衬衫的洗衣工人正在用力地用熨斗熨烫衣服。我神态自若地想打开这家店的玻璃门,结果头却突然撞到了门上。那“砰——”的一声,不仅让两个工人吓了一跳,连我自己也惊到了。

我怯怯地走进店里,对其中一个工人说:

“这里有位叫××的小姐吗?”

“××小姐从前天就没回来。”

这句话加剧了我的不安。但是要不要接着问,我一时也有些犹豫不决。我不希望在某种场合引起他们的疑心。

“她有时离家,一个星期都不回来。”

一位脸色难看的工人一边继续操作着手下的熨斗,一边又说了这么一句。从他的话中,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一种轻蔑。这让我有些生气,遂匆匆地离开了那家店。

我在东片町的街道上走着,发现这里的很多店都处于关门状态,突然想起梦中似乎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涂了油漆的西洋洗衣店、脸色难看的工人、烧得正旺的熨斗——不,连去找她都跟几个月前(或几年前)的梦里所见一模一样。而且,在那梦里,我离开洗衣店之后,好像也是独自走在无人的大街上。然后——然后我就完全不记得那个梦的结尾是什么了。然而,现在也有这种感觉:如果发生了什么,说不定很快就会成为梦中发生的事……

昭和二年(1927)


[1] 俗称卷心菜或包菜,日本为鼓励民众食用,将其营养价值比喻为菜中的高丽参,所以又称“高丽菜”。——译者注

[2] 全名保罗·高更,1848~1903,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雕塑家,与凡·高、塞尚并称为后印象派三大巨匠。——译者注

[3] Tahiti,法属波利尼西亚向风群岛中的最大岛屿,位于南太平洋。这里四季温暖如春、物产丰富,居住在这里的人称自己为“上帝的人”。1891年,高更来到塔希提岛,前前后后在这里度过了十二年时光。所以,高更后期的油画作品,多以塔希提岛为背景。——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