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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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队城的人花了很久才回到城中,有的划着救生筏,有的依靠游泳,有的扒住残骸。“雄伟东风号”底下的魔学家和工程师让恐兽又缓步行进了一天有余。它迟钝地继续跋涉着,对头顶上混乱惨烈的场面毫不在意。

毋庸置疑,抵达城市的人中,有一部分是新科罗布森士兵。少数有胆识的,已从舰队城居民尸体上剥下衣衫,然后爬上甲板,开始新生活——充当一名水手,而他们的盐语至少也还过得去。但大多数人都已饱受创伤,无法如此清醒地盘算,战斗过后,新科罗布森水手开始出现在舰队城的甲板上,穿着褴褛的军装,浑身浸透海水,恐惧而狼狈。他们虽然畏惧舰队城的报复,但更怕溺毙。

战斗刚刚结束的日子满目疮痍,天空中弥漫着红光与黑烟,而那些惊慌失措的新科罗布森水手引起了一场政治危机。舰队城损失如此之大,居民们在盛怒之下,当然要惩罚这群落魄的俘虏。新来的人遭到鞭击与殴打——有些被折磨致死——行刑者高呼着死去友人的名字。但最后,疲惫、厌恶与麻木渐渐占了上风,新科罗布森人被带到“雄伟东风号”监禁起来。毕竟,舰队城的历史是以同化敌人、吸收异己为基础的——每一场战斗,每一艘被俘的船只都不例外。

这次的势态比舰队城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残酷与严重,但关于被捕的敌人如何处置,没有任何疑问。跟“女舞神号”一样,能接受劝服的人都将成为舰队城居民。

不过这一回,疤脸情侣提出了异议。

疤脸情侣自战场归来后既愤慨,又振奋,并增添了许多凌乱的新伤,不再互相对称(往后的夜晚中,他们将着手解决这一问题)。疤脸情侣意图流放这批新科罗布森人。当消息传出,整个区、整座城市都很震惊。

他们在“雄伟东风号”上匆匆召集民众大会,女首领阐述了她的意见。她强烈反对让新科罗布森人留下,并提醒大家,他们缺失的家庭成员正是被这些人杀害的,而他们的城市亦遭到轰炸,半数的舰队城船只被击毁。如今城中有太多俘虏,比嘉水区或其他任何一个区以往一次纳入的人数要多好几倍。资源短缺,舰队城的实力被削弱,而新科罗布森已经宣战,他们怎么可能吸收如许多敌人?

然而舰队城居民有很多是由敌人转化而来的。自这座城市存在以来,始终保持着同样的传统,一旦战斗结束,敌方的底层士兵如何处理,向来都不存在争议。他们将受到善待,并有望转化为公民。毕竟,这就是舰队城的本质——由迷失者、变节者、叛逃者和战败者构成的殖民地。

新科罗布森水手们在囚牢里瑟瑟发抖,对围绕着他们展开的辩论毫不知情。

这不是屠杀,女首领宣称。可以将囚犯连同补给品一起送上一条船,并指明贝锐凯内弗大陆的方向。他们并非没有可能抵达。

她的提议缺乏说服力。

她改变了策略,激愤地争辩说,有了恐兽,城市必须继续前进,它有能力去舰队城居民从前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能够办到超乎想象的事,把资源浪费在上千名哭哭啼啼的新人——杀人犯——身上,给他们擦鼻涕,这太愚蠢了。

即使他们伤口依然滴着鲜血,即使战争的记忆依然痛苦,人群仍对女首领产生了抵触情绪。她无法说服大家。其他统治者默默地观望着。

贝莉丝明白,聚集的人群对俘虏既不存有爱心,也不存有特殊的怜悯与同情。船底囚禁着的这群满身血污、痛苦不堪的伤兵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舰队城居民关心的不是俘虏,而是自己的城市。这就是舰队城,他们说。这就是舰队城之所以成为舰队城的原因。改变了这一点,我们还能确信自己的身份吗?我们还要怎样继续存在下去呢?

凭借一番言辞,疤脸女首领不可能推翻许多世纪以来的传统——城市的生存依赖于这种传统。她在讲台上势单力孤,难以说服众人。贝莉丝忽然疑惑地想,男首领在哪里,不知他是否赞同。

人群中有人支持女首领的观点,当他们察觉到不满情绪,便开始叫嚷,自发地予以支持,高喊着要向俘虏们复仇。但在更多的反对声浪中,他们安静下来。

局势忽然明朗起来。聚集的人群显然不允许处死新科罗布森俘虏,即使是像女首领建议的那样,采取貌似仁慈的做法也不行。冗长的劝服工作显然即将展开,这一过程有时容易,有时残酷。他们将花上长达数月的时间进行游说。船底的囚犯大多是男性,也有少数女性。最终,他们中有许多人将自愿接受新的生活,而那些不愿接受的,则会继续遭到囚禁,直到最后,若经过漫长的努力,仍难以劝服,才有可能被处决。

“干吗这么着急?”有人喊道,“真见鬼,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女首领立即屈服了,但依然保持着领袖的姿态,她耸耸肩表示同意,并宣布收回命令,态度非常谦逊,甚至有点儿夸张。她赢得一阵稀稀落落的喝彩,人们依然很乐意原谅盛怒之下的错误提议。她没有回应那激烈的质问。

后来,当贝莉丝回想起此刻,她发现这是个转折点。在紧接着的几个星期中,她告诉自己,正是由那时开始,一切全都变了。

破损严重,无法航行的船只挂靠在城市边,由永不疲倦的恐兽拖拽着前进。它步伐稳健,从未有意外的突然变速,始终保持在每小时五英里多一点。

一直往北。

日间,人们举行各种哀悼活动:致哀,讲经,祈祷。重建工作已经开始。吊臂来回扭转,城中到处是静默的工人,他们尽可能修复损坏的建筑,对于无法复原的,则予以改造。到了晚上,各处的酒馆虽然满座,却都安静沉寂。在那些悲惨的日子里,舰队城缺少欢笑。这座城市仍在淌血,伤口尚未结疤。

人们开始提出疑问。他们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头脑中的创伤,轻轻试探战争留下的敏感触点。可怕的怀疑由此而产生。

他们来干什么?人们时而独自思忖,时而互相询问(摇着头,视线低垂)。相隔半个世界,他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以后是否还能找到我们?

缓缓增长的愤怒与疑问引出了更为广泛的问题,不仅仅止于战争本身。每一个问题都会衍生出新的质疑。

我们何以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我们做了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

时日渐逝,贝莉丝度过许多难眠之夜,她的麻木感开始消退。战斗过后,她还没跟谁好好交谈过——始终一人独处。乌瑟·铎尔没搭理她;她也没去找凯瑞安妮和约翰尼斯。许多天来,贝莉丝除了在杂草般滋长的流言中打探,基本没怎么开口。

战后第二天,她开始思索。她似乎有所觉醒,一段时间以来,她没有任何情绪,但望着破损的城市,她感受到冰冷的恐惧。她好奇地意识到,自己充满惊骇。

她抬头看着太阳,感受到内心积聚的情绪,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种种疑惑,以及那些确凿无疑的可怕事实。

“哦,天哪,”她低声说道,“哦,天哪。”

她发现自己知道得太多。她难以直面这许多可怕的事,仍不敢多加思索,心中虽然清楚明了,却总是在逃避,犹如躲避恶霸。

那天,贝莉丝照常吃喝行走,仿佛一切都没改变,她的动作跟周围其他饱受创伤的人一样僵硬笨拙。然而她偶尔会露出痛苦的表情——眯缝起眼睛,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咬紧牙关——因为她想到了那些事。她就像怀了身孕——肚子里有个肥硕恶毒的胎儿,她极力想要将其遗忘。

或许她也知道,不可能将此事彻底禁锢于心中,但她一直在拖延,从不说出口,从不清晰地思辨,始终拒绝承认早已明了的事实,她在愤怒与恐惧中告诉自己,“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她透过粗陋的窗户望向落日,然后反复重读自己所写的信,试图定下心来记载战斗的场景,因为她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十点钟,她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当她打开门,面对的是坦纳·赛克。

烟囱公寓门外的楼梯口有一小块凸出的平台,他就站在那里。他在战斗中挂了彩,脸上有感染的伤口,左眼肿得无法睁开,胸口缠着绷带,丑陋的触须从中伸出,紧紧盘绕在身上。坦纳握着一把手枪,指向贝莉丝的脸。他的手毫不动摇。

贝莉丝瞪着手枪,直直地望向枪管内部。她一直怀揣着那沉重而可憎的事实,此刻却再也无法阻挡其浮上表面。她知道真相,也明白坦纳·赛克为何要杀死她。疲惫中,她很清楚,假如他扣下扳机,假如她听见枪响,在子弹射爆头颅前的一刹那,她不会责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