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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起伏,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在这样惜字如金的平稳描述中,居然也变得颇有些平淡无奇。唯有说到“以身抵罪”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多少变得有些低沉,淡漠的面容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惘然。
琉璃心里不知为何也是一阵迷惘,那个告别的早上,武夫人在晨光中如昙花初绽的温柔微笑在她的脑海中突然变得清晰无比,她甚至能看清那笑容里当日不曾读懂的如释重负,这个一世糊涂的傻女人那时大概深信自己能够得到解脱吧,深信自己能够以死谢罪,保住儿子,深信就算有一天东窗事发,她库狄琉璃也会信守承诺,把那个卑微的乞求转告给皇帝与武后!
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扑腾咆哮,连衣襟仿佛都被震得瑟瑟抖动起来。琉璃低着头,紧紧地握住了双拳,她看见杨氏在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什么,那些话像风一样掠过耳边,不留痕迹,只有她心口的那个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是在瞬间之后,杨氏已回完话,跪下磕了个头。
武后肃然道:“此等大逆之事,知情不报,原是罪过,然而为尊者讳,为亲人隐,也是人之常情,今日你们能如实回报,便算将功补过。杨氏,库狄氏,你们还有什么要回禀的么?”
“你们还有什么要回禀的么?”这声音就如一个响雷,在琉璃耳边滚滚回响,不知怎地,她双膝突然一软,不由自主已跪倒在地:“臣妾……臣妾有事回禀!”
“当日在法常尼寺,臣妾向韩国夫人告辞之时,她曾对妾身说,若是有朝一日,贺兰敏之犯下重罪,人人都喊打喊杀,而她已无法进宫,让我帮她带上一句话,请圣人和皇后看在她曾尽心尽力伺候过一场的份上,留贺兰敏之一命。”
李治和武后都愣住了,杨氏也惊讶地转头看了过来,连琉璃自己都呆了一下:自己怎么就说出来了呢?而且说得这么清楚流畅,就好像自那日之后,自己并不曾把事情死死埋在心底,而是早已在暗自排练过千百遍;就好像自己并不知道贺兰敏之一定会死,而是和武夫人一样相信这话能救得了他的命!
这就是传说中的鬼上身吧?她苦笑着慢慢俯身磕了个头,心里说不上是忐忑,是无奈,是自嘲,还是豁出去之后的空虚与认命。
李治的眉头又紧紧地皱了起来,神色在阴郁复杂之外还带着些狼狈。武后的脸上倒是慢慢露出了笑容:“库狄夫人果然是好记性。”
琉璃自然听得懂她的意思,事到如今,却也只能垂首回道:“殿下恕罪。臣妾乍闻韩国夫人死因,突然想起旧事,心情激荡之下才冒昧开口,不是故意要令圣人与皇后为难……”
武后恍若未闻,只对杨氏含笑问道:“那你呢,你还有什么要禀告的么?”
杨氏原是呆呆地看着琉璃,听得这一问,才回过神来:“罪妇没有、没什么要禀告的了。”
武后转头看着李治,语气依然平稳柔和:“陛下,外头还有荣国府里的婢女和仆妇,您看是不是这便传她们进来回话?”
李治双目微合,厌倦地摇头:“不必!不必问了!问了这两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也有些乏了,其余的事,皇后看着处置就好。”
武后脸上露出了几分关切,语气却依然坚定:“陛下可是又有些头疼了?那就明日再说吧。如此大事,终究是要陛下来定夺!”
李治扶额摆了摆手:“你看着处置就好,我还有什么信不过你的?再说此事不但关乎国法,也是关乎家法,你是皇后,也是贺兰罪人的姨母,如何处置于他,你来定夺就是!我先回去歇歇。”
他手撑着案几慢慢站了起来,转身时袖子不知怎地一扫,放在案边的双色玛瑙杯被扫落在地,骨碌碌地一直滚到了琉璃脚边。
琉璃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杯子居然并没摔破,那深红里夹杂着丝丝橙黄的华美色泽映衬着碧色的地砖,倒是愈发的流光溢彩了。她正想再瞧,背上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寒意。
李治的目光正冷冷地落在琉璃的身上,眼神里除了忌惮、厌恶,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憎恨。琉璃纵然已有了些心理准备,抬头对上这样的的眼神,心里不由也是一颤,忙不迭地又低下了头去。
武后瞧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微微弯腰:“恭送陛下。”
几个内侍拥簇李治往外走去。李治的步子并不快,却有些不稳,门外的天光清晰地勾勒出了他单薄而狼狈的身影,仿佛那深受打击、众叛亲离、不得不亲自处置至亲骨肉的,并不是留在殿内的武家皇后,而是他这个甩手离开的九五至尊。
武后慢慢直起了身子,目送着这身影消失在门外,淡漠的目光里始终没有一丝情绪。只是转头看向琉璃时,嘴角又露出了淡淡的讥讽笑意:“库狄夫人快起来吧,你原是,辛苦了!”
琉璃心底一寒。自己大概是坏了武后的布置吧,她这样大张旗鼓,自然是要置贺兰敏之于死地,而自己猛不丁冒出这话来,皇帝心神动摇不说,还就势推了责任,让武后这“姨母”来全权处置,倒是把武后架起来烤了……抬头看着武后,她有心解释两句,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借口,只能顿首再拜,默然站了起来。
武后显然也不想再看到她,断然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再次走在仪鸾殿外的白玉台阶上,琉璃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茫。自己刚才是鬼迷心窍了吧?可此刻心底那点奇异的轻松又是怎么回事?就好像长久以来一直压在心底的某个东西终于被放下了……身边突然有人淡淡地问道:“夫人可是后悔了?”
杨氏的神色依然寡淡,眼神却有些复杂,见琉璃瞧了过来,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夫人如今可是后悔了?”
后悔吗?琉璃怔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似乎就是没有后悔。武夫人叮嘱“一路小心”时的温柔笑脸,裴行俭那“不问祸福,但求无愧”的从容声音,在她脑中搅成了一团——难不成犯傻这种病,当真是会传染的?
琉璃苦笑了一声,轻轻摇头:“或许,以后会吧。”
杨氏垂下眼帘,惨然一笑:“我原以为夫人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竟比我还痴!”
她的笑容里仿佛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情绪,琉璃心里一动,刚想开口问上一声,杨氏却是转头疾步而去,转眼间就把她甩在了后面。
琉璃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愈发重了。
她在宫门前坐上牛车,回到家时已快午时。三郎还在族学里,四郎和五郎却是一听见声音便跑了出来。两人都刚学会走路,圆滚滚的身子走得摇摇摆摆,活像一对胖企鹅。
琉璃忙迎上去一手抱住了一个,两个软软的小身子,让她的心顿时也软成了一团春水——如今贺兰敏之也完了,武后也被自己惹恼了,从此之后,她的孩子们再不会被人当成联姻的工具吧?只是不晓得武后日后会怎么对待自己,别的都罢了,可千万不能连累到他们,连累到他!
大概被她抱得太紧,两个孩子都呀呀地抗议起来,琉璃忙松开手,安抚地亲了亲两张委屈的小脸,一手拉起一个就往屋里走。还没进门,身后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响,小米足底生风地一路卷了过来:“娘子,娘子,阿郎回来了!”
琉璃大吃一惊:“他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还要过两天么?”
小米已换成了妇人打扮,略显繁复的发式把那张小脸衬托得越发明艳鲜活:“可不是!阿景也说呢,本来走得好好的,前两天阿郎在驿馆听到了什么消息,一路飞奔着赶回来的!阿郎如今已去皇宫复命,待会儿就能回家!”
他进宫去了?也是,官员公干归来首先得去衙门交差,而裴行俭的差事又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可怎么偏偏赶上了今天?他若是见不到皇帝也就罢了,若是见到……想起李治那满是憎恶的冰冷眼神,琉璃的一颗心不由慢慢沉到了谷底。
第九章天子之怒君子之仇
洛阳宫原是依着山势而建,整座宫城的最高处,便是西北脚那座凌空而出的观景台。此台原是当年杨素为隋炀帝修建宫城时所建,不久前又被重修了一回。颇有岁月痕迹的青石地面,配上光洁蔟新的白玉栏杆,更显清雅开阔。凭栏一站,不仅洛阳城尽收眼底,更有几分抬手佛云、举步蹑空的出尘之感。
裴行俭站在离栏杆不到一步的地方,徐除清风拂面而來,将他身上连日赶路的风尘与疲惫都吹去了大半。
他的面前,天子李治正凭栏而立,负手看向。远方。原是极洒脱的动作,不过此刻李治的脸色到底太过苍白,眉宇间又有些阴郁,让人一眼瞧见,不免生出些担心来。
好在瞧了一会儿风景后,他的神色还是渐渐缓了下来,转头说话时,脸上甚至带上了几分亲切的笑意:“守约,你看此地风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