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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认得正是另一个宫女姚氏,见她走得狼狈,不由多看一眼。赵氏脸上也露出了几丝尴尬,轻声道:“姚家妹子素来有些胆怯,平日只爱在书房写字看书,不知少伯要来,还请少伯莫怪。”
裴行俭淡然道了声“无妨”,心里却是一动。这位姚氏的确写得一笔好字,胆子却不见得有多么小,在九成宫先是自告奋勇要伺候笔墨,被拒后又默默地抄了好几卷少见的藏书出来,回长安的路上,更是直接送了回消夜上门。他也只是不声不响地瞅了她半盏茶功夫,这才让她消停下来。倒是这位赵氏,一直极为循规蹈矩,半个多月里提的唯一要求,也不过是想回家先探望探望母亲。他冷眼瞧着,姚氏先前待她实在算不上厚道,她竟也肯主动替姚氏分解……赵氏没有多说姚氏,定了定神便话归正题:“启禀少伯,今日奴到家方知,家慈业已去世,如今家中乃是兄长做主。听闻圣人将奴赏赐少伯,兄嫂们都严令奴好好伺候少伯,不得轻狂懈怠。家兄今日送奴回来时,便想要拜会少伯,家嫂或许过两日也会上门来叨扰夫人。少伯一片好意,奴却给少伯与夫人带来着许多烦扰,实在是羞愧无地!”她眼中含泪,脸孔也是涨得通红,深深地行了一礼。
裴行俭眉头微皱:“你兄嫂……家中可是有子弟待选?”
赵氏声音更低:“家中两位侄儿都在待选之列,听闻已蹉跎了好几年……”
裴行俭点了点头。此事毫不稀奇,长安赵氏虽是官宦人家,到底只是本朝新贵,何况这位赵娘子当年能被送入宫去做宫女,在家中自然是不得宠的,用来换子弟前程又算什么?唯一出人意料者,也不过是他们居然会做得如此直白急急切了。思量片刻,他便问道:“却不知阿监如今有何打算?”
赵氏细白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半晌才低声道:“少伯许等我日后自行归家,原是一片仁心,只是兄嫂心思如此,奴若是回去,还不知会被如何发落,奴从今往后,一切听凭少伯吩咐,只求少伯莫要将奴送回本家!奴愿做牛做马,报答少伯的恩情!”说完她又行了一礼,雪白的秀颈深深低垂下来,仿佛是初初盛开的雪莲被沉重的冰霜压弯了纤弱的花径。
裴行俭没有作声,眸子在那支绝不是一两日能做好的精巧的梅花上转了转,又静静地落回到赵氏身上。他的神色并不严峻,却有一股慑人的淡漠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不含丝毫情绪的明澈目光,更是足以让人寒入骨髓。
屋里的寂静渐渐汇成了一种难言的压力,赵氏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对上裴行俭的目光,脸色便是一白。静默了片刻,她突然起身伏在了地上,声音也有些发颤:“奴不敢欺瞒少伯,如今这情形,奴先前的确已是预料到了几分。家母本是继室,家父去世后,奴便是因为深受兄嫂厌弃,才会被送入宫廷。奴先前便想过,若家慈还健在,有两年光阴,奴或许还能与家慈一道谋划个前程;若家慈不幸已然去世,奴若想此生还有些指望,便只能求少伯与夫人开恩了!
“奴自知蒲柳之姿,决不计配伺候少伯,只是自小受家慈教导,又在工种司苑待了七八年,尚有收拾庭院的手艺,亦能应对些人情来往,奴愿去夫人身边,随夫人应答宾朋,三年之后,在听人夫人发落。
“少伯明鉴,奴乃一介弱女,家中又无人可靠,荣辱生死,都在少伯与夫人一念之间。从今往后,少伯前程越是远大,奴为夫人效力越多,才越有安稳可求。何况奴在万年宫时便常听人谈及夫人当年义举,入府后,婢子们对夫人更是无不感恩戴德。奴深知夫人明慧仁厚,今日才敢毛遂自荐。
“奴不敢自表忠心,但日后福祸如何,原是一目了然。奴原本要在宫中孤寂一生,如今有这样一条生路放在眼前,又怎会不知珍惜?奴虽无用,这三年若是留在夫人身边,或许还能略为少伯与夫人分忧,请少伯给奴一个效力的机会!”
赵氏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颤抖,让那低声求恳愈显诚挚凄切。裴行俭却良久都没有回答。赵氏的身子也越伏越低,额头终于紧紧地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裴行俭慢慢站了起来,神色依旧淡漠,声音却十分平和:“阿监请起。阿监所言,的确句句在理。只是裴某有一事不明,还要请阿监指教。”
赵氏略微抬起身子:“少伯但问无妨,奴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阿监做的梅花活色生香、巧夺天工。只是看得久了,却似乎总有些不妥,阿监可知不妥在何处?”
赵氏明显地怔了怔,转眸看了那插瓶几眼,脸色苍白,缓缓摇头:“奴手艺粗陋,原是不配登大雅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