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记住言情小说网,,让阅读成为一种享受!若被转/码,可退出转/码继续阅读.

因带着三郎,此次从西域回长安他们便没有走大海道,而是取道赤亭,穿越大患鬼魅碛,经伊吾抵达敦煌。这原是丝路商旅出入西域最常走的路,虽是比大海道长了好几百里,但沿路烽燧连绵,驿馆规整,裴行俭于道路行止又是烂熟于胸,一路上倒是十分顺利。只是到敦煌后,他便说要休整两天、安排些事情,没想到转眼就回来了。

裴行俭笑道:“不过是寻个人带路,早办妥了,明日一早,咱们便去鸣沙山。”

鸣沙山?琉璃吃了一惊,那沙丘月泉,自己当然也是想过要去看一看的,可他怎么……裴行俭转头看着她微笑:“横竖要歇两日,我也一直想看看那沙山月泉,与你原先梦里见过的是不是一个模样。”

琉璃怔了怔才记起,当年在瓜州时曾与他随口说过,自己以前梦见过这片戈壁沙丘,没想到他到现在还记得!而眼前这双眸子里的温暖笑意,也依旧和那时一模一样。她不由也慢慢笑了起来:“好,我这便去准备。”

三郎原本正笑得开心,突然见琉璃起身要走,忙“啊啊”大叫了两声。琉璃笑嘻嘻地回身捧住他的脸蛋,轻轻一挤,手心里顿时出现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小鸵鸟,明日到了月牙泉,阿娘非得给你洗上十遍脸不可,看你能不能将头扎到沙丘里去!”

三郎傻傻地瞪大了眼睛,待听见“洗脸”二字,才“呜呜”地抗议起来。琉璃松开手,满意地看见这张小脸又皱成了十八个褶的包子。她拍拍手转身出门,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了裴行俭无奈的声音:“三郎莫怕,莫怕!阿娘唬你玩儿呢,什么鸵鸟……”

琉璃脚下差点一绊:糟糕,自己怎么连非洲特产都顺口说出来了!

她心里忙忙地编好了一套说辞,又反复过了两遍,觉得无甚漏洞,这才安心了些许。只是这一日直到晚间把三郎哄得睡着了,裴行俭也没问到鸵鸟,倒是笑吟吟地直问:“你听见三郎适才叫我了么?他真真聪明!”

琉璃小心地把三郎放在榻上,掖好了被子。听得这句自称自赞,忍不住腹诽:会叫你有什么稀奇的?会叫我了才是真的聪明好不好——长安话里“爷”的发音类似于“呀”,“呀呀”或“啊呀”当然比“阿娘”好叫得多!

裴行俭低头凝视着三郎,微笑道:“他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竟是一刻不能闲的,胆子又大,日后除了念书,只怕还是要让他打熬筋骨,磨一磨性子才好,长安到底不比西州啊!”

长安,长安!琉璃胸口顿时有些发闷。自打上路以来,数千里外的这座城池就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偏偏裴行俭却似乎格外放松,举止谈笑间都是一派难得的闲适自在,让她每每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可有些话……眼前有手指晃了晃,琉璃抬头看着裴行俭含笑的双眸,心里一横,轻声道:“你也知晓长安不比西州,待咱们回了那里,你要答应我,再不能……得罪皇后了!”

裴行俭眼中的笑意渐渐退去,他的神色依旧温和,目光却明彻得几乎可以穿透一切。琉璃原本打过无数遍腹稿的话语,到嘴边时不知怎地竟化成了最直接的一句:“你总要想想三郎!”

裴行俭怔了怔,目光转向了床榻。三郎睡得正香,圆嘟嘟的小嘴半张着,藕节般的胖手举在嘴边,似乎在随时预备着塞将进去……他的眼神越来越柔软,却久久没有出声。

琉璃心头一沉,思路反而清晰起来,轻声道:“守约,我知道你对皇后有些戒心,你当然有你的道理。可你别忘了,天家母子一体,皇后如今已有了四位皇子,若是皇后地位动摇,他们会怎样?自古以来几个废后之子能有好下场?”

“再说疏不间亲,就像我和三郎,我们有再多不是,你可愿意外人来跟你说长道短?更别说圣人了!这些年里,那些插手天家事务的臣子,又有几个能全身而退?守约,咱们只是臣子,便是学究天人如李公,也不曾听说他指点过天家事务。你又何必一定要去说那些得罪人的话,做那些得罪人的事?”

裴行俭微微皱起了眉头:“琉璃,你到底想说什么?”

琉璃认真地看着他:“你记不记得,十年前在凉州城外,你曾答应过,要为我做三件事!”

裴行俭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你那时就想着……”沉吟片刻,他叹了口气:“这三件事,你都已经想好了?”

琉璃一字字道:“是。我要你做的事,就是回了长安后绝不评点皇室中人,绝不议论后宫是非,也绝不参与到天家事务中去!总之,离宫廷和皇子们越远越好!”

裴行俭眉头微挑,半晌才道:“你让我不得罪皇后,就是谨言慎行,离宫廷和皇子们远点?你想要让我做的事情,就是这三桩?”

琉璃心头一阵发紧,用力点头。用不了几年,大唐宫廷就会成为一个巨大的绞肉机,身处其间者没几个能有好下场,甚至会祸及子孙,就算为了三郎,她也不能让裴行俭再卷进去!

裴行俭静静地看着琉璃,神色里竟有说不出的奇异。琉璃只觉得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刚想再说些什么,他却突然点了点头:“好!”

啊?琉璃只觉得一腔子力气都使到了空处,简直有些回不过神来,只是愣愣地瞪大了眼睛。

裴行俭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还在发什么呆?我都答应你,你也莫要担忧了,嗯?”他的笑容比平日更温和,可笑意却似乎并未到达眼底。琉璃有心解释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和裴行俭夫妻多年,心意相通,唯有这件事……裴行俭似乎也不想再多说,转头看了三郎一会儿,低声道:“都这时辰了,要不要让乳娘抱他去睡?”

琉璃心里一声低叹,站起身来:“还是我抱他过去好了。”

六尺宽的木榻,少了那个小小的身子,仿佛突然空了老大的一块。渐深的夜色里,屋角的那只残烛被窗外漏进的夜风吹得明晦不定,在香色绸帐上落下晃动的阴影。

琉璃睁眼看着帐顶,心里也有些空落落、晃悠悠的。这一路上,她无数次地想过自己开口后裴行俭的反应,想过要怎么说服他,却没有想到他会同意得如此干脆。她知道自己应该如释重负,可裴行俭若有所失的眼神却总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让她莫名心虚——是自己太自私了吗?不该这么逼他?毕竟,什么李唐正统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可对他来说……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耳边悉索两声,一只臂膀伸了过来,将她带到了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里:“怎么还没睡,又在想什么了?”

琉璃心里一阵酸涩,脱口问道:“守约,我让你做的事,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裴行俭的语气里有货真价实的惊讶:“为难?”

琉璃抬起头来,在昏暗的烛光中正对上一双满是疑惑的眸子,她不由眨了眨眼,更加困惑地望了回去。

裴行俭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把琉璃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你果然又胡思乱想了!”

“你今日说的那些,你当我这些年里都不曾想过么?你说得对,如今时过境迁,皇后之位不可轻动,天家事务更不是臣子们该插手的,我又怎会不知轻重?至于远离皇子,你忘了我是顶着什么名声被发配边疆的?若是去亲近皇子,不但是自寻死路,也是害了他们!这母子离心的大患,不孝的名头,哪个皇子能担得起?

“何况天意难测,当年我自负有识人之明,谋算之术,可兴昔亡可汗、来刺史先后殒命,我哪一样算到了?西疆这一隅我都看不清、算不明,更别说什么天下气数!上官学士他们前车之鉴犹在,我再没心肝,也不会为了这些我自己都没把握的天意命数,让你和三郎落入那种境地!

“琉璃,如今,你能放心了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舒缓沉稳,琉璃心头一松,点了点头,随即便是愈发不解。她挣开裴行俭的手掌,抬头看着他:“那你怎么……”那么不开心?

裴行俭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原以为你是想劝我,为了三郎日后的前程,应该如麴玉郎那般投效于皇后。”

琉璃差点“啊”了一声。裴行俭笑了笑:“你和玉郎这些年送的那些东西,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你曾受皇后庇护,麴氏急需在长安立足,如此作为,也无可厚非。只是让我为了子嗣前程就去……”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琉璃不由松了口气:“你想到哪里去了!”

裴行俭也笑:“是我想错了。我只是没料到,这些年里,你竟一直还担着这份心思。我还以为自己终于让你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可刚才看见你那样不敢置信,我才知道,这些年里我还是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