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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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想叫郭全海安家立业,娶个好媳妇,让他日子过得好一点,工作更安心。他没有回答郭全海的话,先笑着问道:

“想不想安家,比方说,娶个媳妇?”

郭全海脸庞绯红,没有吱声,烟袋抽得吧嗒吧嗒响。萧队长凑近他一点,声音也压低一点说:

“人品能配上,也是熟人,干活做工作,都是头把手。”

郭全海早猜着了,还是不吱声,吧嗒吧嗒抽着烟。萧队长问道:

“没有意见吧?老孙头跟老初保媒。”

郭全海脸上发烧,心房蹦跳。移开噙着的烟袋,声音里有一点颤动地说:

“就是怕人家说话。”

“怕人说啥?娶媳妇又不是不正当的事。”

“人家说,看他农会办的,给自己办事去了。”

“别多心吧,谁也不会说话的。好吧,就这么的,咱们瞧瞧他们分东西去吧。”

他们走进小学校的操场里,看见屯子里的人围一个大圆圈,当中一堆一堆地摆着各种各样的衣裳、被子、布匹、鞋帽,都堆起人一般高,比往年果实,丰富十倍。栽花先生手里拿着石板和名单,叫头一名,烈士家属赵玉林媳妇。赵大嫂子从人们身后挤出来。大伙闪开道,她慢慢腾腾地走了出来。场子上几千只眼睛落到她身上。她穿一件青皮棉袍,外罩一件蓝布大褂,脚上还穿着白鞋。人们小声地发出各种各样的议论:

“瞅她,还挂孝呢。”

“瘦了一些。”

“这种媳妇,才算媳妇,要照如今的妇女呀,哼,别说守一年,男人眼没闭,她早瞧上旁人了。”

“这也是赵大哥积福修来的。正锅配好灶,歪锅配蹩灶。”

“要不,月下老人干啥的?玉皇大帝不早撤他的差了?”

“都别吱声,瞅她挑啥。”

赵大嫂子走到无数小山似的衣堆的当间,寻思自己缺一条被子,锁住缺衣裳鞋帽,先挑一条半新不旧的麻花被。老初从旁边叫道:

“那条不好,你再挑。”

赵大嫂子回答道:

“行,尽挑好的,刨了瓤子,剩下皮给人,不是心眼不好使了吗?”

小猪倌也为她着急,老远叫道:

“大婶婶,挑好点的呗!人家都让你先挑,你不挑好的,太不领情了。”

赵大嫂子说:

“行,有盖的就行。”

说着,她又去挑一顶狗皮帽子,一双棉鞋,一套七成新的小孩穿的棉裤袄。老初在旁边又叫起来:

“大嫂子,那帽子不好,瞅你脚边那一顶好,我来替你挑。”

他跳进去,替她挑选,旁边一个人叫道:

“让她自己挑,不准别人挑。”

老初冲他瞪着眼珠子,说道:

“她是烈属,帮她挑挑还不行?”

老初走进衣裳鞋帽堆,给赵玉林媳妇挑了一件小嘎穿的貉绒皮大氅,一顶火狐皮帽子,一双结实青皮小棉鞋,都是九成新。他又走到被子堆边,翻来掏去,挑出一条全新的温软的哔叽被子,给她抱出来,到小学校的课堂里去登记。半道有人笑着说:

“老初眼真尖,尽挑好玩意。”

老初瞪着大眼说:

“我尖,是为我自己?”

这时候,栽花先生叫郭主任挑衣。郭全海站在萧队长旁边,不肯去挑,腼腆地说道:

“配啥算啥。”

老孙头说:

“你抹不开,我给你挑。”

他走进衣堆,给他挑一件羊皮袍子,一条三镶被,外加一个枣红团花缎子大幔子[5]。张景瑞指指幔子问:

“挑这干啥?”

老孙头笑眯左眼说:

“这玩意就用得上了。他用完,还能给你用。”

第三名是小猪倌。他钻出娘胎以来,从来没有置过被子,早先在韩家放猪,十冬腊月天,雪堵着窗户,冰溜子像透亮的水晶小柱子,一排排地挂在房檐上,望着心底也凉了。下晚,老北风刮着,屋里寒气透骨髓,他没有被子,钻在草包里,冻得浑身直哆嗦,牙齿打战,泪珠扑扑往下掉,掉在谷草秆子上,破炕席子上,不敢哭出声,要是哭醒东家来,事闹大了,连草包也钻不成了。他走到被子的小山的旁边,想起早先那些苦日子,眼泪又想滚下来,但不是冷,而是一阵想起旧的生活的酸楚,加上一阵对于新的生活的感激。这么许许多多的被子,都是穷人的了,几百条被子都随他挑选,这不是小事。五光十色的被子,把他两眼晃花了。红绸子,绿缎子的被子,他决计不要,“那玩意光好看,不抗盖,一个冬天就坏了。”他在结实的被子中挑着,拿起这一条,觉得那条好,挑着那一条,眼睛又瞅着另外的一条。挑来挑去,没有完全中意的,觉得这条好,那条也不错。三条照第二条,又强一色。待要拿起第三条,第四条闪闪地发亮,在招引着他。他走来走去,两手还是空空的,旁边的人说道:

“挑花眼了。”

“老初,替他挑吧。”

“尽包办还行?”

“由他挑吧。大伙别催他。”

“天不早了,帮他挑挑吧,叫他挑,得挑到杏树开花,毛谷子开花。”

老初跑进去,替他挑一条又大又结实的麻花大被子,小猪倌笑笑,也觉得这条是最好的了。

天不早了,有人提议,一回多叫几个人,分头挑选。刘桂兰挑了出嫁用的一件大红撒花的棉袄,又挑两个大红描花玻璃柜,老孙头过来,笑着对刘桂兰说道:

“嫁奁挑好了。”

刘桂兰羞红着脸,假装不懂说:

“你说啥呀?”

老孙头笑笑:

“你还装聋卖傻哩,谁给你们保媒?还不谢媒人呢?”这时候,围拢许多人,老孙头的嘴又多起来:“还是翻身好,要在旧社会,你们这号大姑娘,门也不能出,还挑嫁奁,相姑爷呢,啥也凭爹妈,凭媒婆。媒婆真是包办代替的老祖宗,可真是把人坑害死了,小喇叭一吹,说是媳妇进门了,天哪,谁知道是个什么,是不是哑巴,聋子?罗锅,鸡胸?是不是跛子,瞎子呢?胸口揣个小兔子,嘣嘣地跳着,脑瓜子尽胡思乱想,两眼迷迷瞪瞪的。小喇叭又吹起来,拜天地了。咱到天地桌[6]边,偷眼瞅瞅,哈哈,运气还不坏,端端正正,有红似白的,像朵洋粉莲。”

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老孙太太挤在人堆里,皱起抬头纹骂道:

“看你疯了,这老不死的。”

赶到下晚,老孙头欢天喜地回到家里来,发现房檐下,搁副红漆大棺材,顶端还雕个斗大的“寿”字。他寻思:“这算啥呀?”三步迈进门,冲老婆子嚷道:

“领那玩意干啥呀?”

老孙太太说:

“土埋半截了,要不趁早准备好,指望你呀,一领破炕席一卷,扔野地里喂狼。”

当夜,老孙头没话。第二天,天才麻花亮,老孙头起来,提溜着斧子,到院子里,房檐下,砰砰啪啪的,使劲劈棺材。老孙太太慌忙赶出来,棺材头早已劈开了。这一场吵呀,可真是非同小可,惊动左右邻居,都来劝解,也劝不开,农会干部也来劝半天。结论还是老孙头作的,他说:

“叫她挑个大氅,她领个这玩意回来,老孙头我今年才五十一岁,过年长一岁,也不过五十二岁,眼瞅革命成功了,农会根基也稳了,人活一百岁,不能算老,要这干啥呀?也好罢,柈子也挺贵,劈开作柈子,拣那成材的,做两条凳子,农会工作队来串门子,也有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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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姑娘嫁人,叫做红媒。结过一次婚的女人再次结婚,叫做白媒。

[2] 办喜事。

[3] 拉齐套:几匹马齐头拉车的意思。

[4] 套包:用苞米包皮编制,外边裹布的,套在马脖子上,以便拉车的椭圆套圈。

[5] 幔子:挂在炕前的幕布似的东西,常用于新婚和喜庆时节。

[6] 旧式结婚时,新婚夫妇拜天地时摆香烛的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