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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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初站在地当心,没有人来比。半袋烟工夫,外屋的妇女里头,赵大嫂子慢慢走出来,还没开口,里屋一个声音说:

“赵玉林媳妇,这才真是第一呀。”人们怀想赵玉林,他为大伙打胡子,把命搭上了。他媳妇带领锁住,也不改嫁。她明过誓,决心要把赵玉林的遗孤养大成人。这妇女正派老实,又肯帮人忙,寡妇人家,还收养着父母双亡的猪倌吴家富。白大嫂子坐在外屋南炕上,这时候说道:

“百里挑一的人品,推她第一。”

主席团接受了大伙的意见,把赵玉林媳妇排做头名。老初排第二。老初没说啥,退了下来,坐在炕沿上。老孙头这时从炕上蹦下,站在地当心,抖抖青布旧棉袍子的大襟,那上头粘着好些瓜子壳。他还没开口,老初笑问道:

“你也来较量较量?”

大伙都笑着,有人逗乐子:

“车老板子,讲个黑瞎子故事。”

“头年分马,还不敢要,这会子来抢探花了?”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还抢探花呢。”

老孙头笑眯左眼,不理人家闹着玩的话,从从容容说:

“都寻思寻思,漏下谁了?我提一个人,姓郭,名全海。在早当过咱们副主任,往后升团长,再后升主任,如今去抓差去了,他该能比上你了吧,初福林?”

老初听说,自愿退位道:

“不用提了,他是咱们屯里头把手,别人我不让,单让郭主任。”

里屋外屋几个声音说:

“同意郭主任第二,老初第三。”

这时候,里屋北炕上,跳下一个小猴巴崽子,发育不全,看去好像八九岁的孩子样,这是十四岁的猪倌吴家富。他笑吟吟地说:

“我叫吴家富,三辈子扛活,八岁在老韩家放猪。赶到十三岁,韩老六用鞭子抽我,大伙瞅瞅这儿的伤口。”他要解衣裳,大伙忙说:

“不用瞅了,都知道。”

人们记起小猪倌被韩老六打得鲜血直淌的背脊,都恨韩老六,同情小猪倌,有一个人叫道:

“排他第三号。”

另外的人说:

“行。”

第三个人补充:

“这小家雀崽子,人没有说词。”

人堆里又乱哄哄地吵嚷起来了。主席团的人用烟袋锅子敲桌子,可劲叫道:

“静一静,别吵吵,小猪倌排第三号,老初挪到第四号。谁还有意见?”

话没落音,白大嫂子从外屋的南炕上跳下,脸冲妇女们说道:

“姑姑婶娘,姐姐妹妹们,”

一个叼着烟袋的男人岔断她的话取笑她道:

“哟,瞅她妇女的立场多稳,光招呼娘们,咱们男人就不拥护她。”

另一个人说:

“咱们男子汉可别那样小气。”

第三个人说:

“别吱声,听她说啥?”

白大嫂子接着说:

“咱们掌柜的,早先在呼兰受训,如今调双城工作,这回回来,又去抓差。‘满洲国’他是个懒蛋,靠风吃饭。打工作队来,他变好了,人也不懒了。”

一个男人声音打断她的话说:

“老头卖瓜,自报自夸。”

白大嫂子扬起她的像老鸹的毛羽似的漆黑的眉毛说:

“怎么是自报自夸?你混蛋!”

那人调皮地笑道:

“说老头呀,不是说你老娘们。”

主席挥手道:

“静一静,听她说完。”

白大嫂子接着又说道:

“我们掌柜的,头年当武装,往后当治安,整天整宿忙工作,家也扔了。”

主席团说:

“白大哥的工作好,都没二话吧?大伙评评大嫂子人品。”

妇女堆里冒出一些声音说:

“都挺好的。”

“人也能干。”

“粗活细活,都不大离。”

男人堆里有人说道:

“就是嘴不让人,心眼儿倒没啥不好。”

又有人提议:

“白大嫂子是贫农。得先雇后贫。”

主席团临时合计一会,就宣布说:

“贫雇农是一家,不分先后,都按自己的工作和对革命的认识,挨着排下去。白大嫂子算第四号行不行?没有人反对?就这么的,她第四,老初再挪动一下,排到第五。”

老初旁边一个人笑他:

“又比下去了。还得挪。”

这时候,老田头站起身来说:

“咱们还漏下一个。这人带领担架队上前方去了,这会子正在爬冰卧雪抬彩号。咱们得给他排号。他叫李常有,外号李大个子,提起李铁匠炉来,谁不闻名?头年斗争韩老六,他连日连夜给自卫队打扎枪头子,他成分最好,人品也没比。”

没等老田头说完,男女堆里几个声音抢着说:

“拥护他排第五号。”

“老初挪下去,排第六号。”

坐在萧队长旁边的一个中年人,把烟袋杆子戳在地上支着手说道:

“我提议老田头该排第六,他姑娘叫田裙子,在‘满洲国’,宁死也不招出她女婿,真有穷人的骨气,她算是对革命有功,大伙拥护不拥护她爹?”

里里外外爆发一阵打雷似的鼓掌,全场同意田裙子的爹老田头,排在第六号。老初排了第七,这才站稳,没有往下挪。大伙又把老孙头评议一会,同意萧队长的话:“这老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排他第八。坐在他的旁边的老初忍着笑跟他道贺:

“恭喜你谷雨搬家。”

老孙头冷丁一下没有领会这意思,规规矩矩回答道:

“谷雨怕不能搬吧,房子没分好。”

老初笑起来,大伙也都笑。老孙头想起这是俏皮嗑,连忙改口:

“你才谷雨搬家呢,咱爱多咱搬,就多咱搬。”

刘桂兰问白大嫂子:

“谷雨搬家啥意思?”

白大嫂子说:

“骂人的话,大河里王八才谷雨搬家。”

开会的时候,在人们的空隙挤来钻去的赵锁住,这会子正站在刘桂兰跟前,听到王八两个字,他发问道:

“姐姐,王八在哪?”

刘桂兰笑着指指坐在里屋炕沿上的老孙头,小锁住蹦着跑过去,抱着老孙头的腿脚道:

“老爷子,你是王八,咋不到黄泥河子去,在这儿干啥?”周围的人都笑了,笑声像水浪,一浪推一浪,推遍全屋。有的人笑锁住的这句孩子话,有的人笑这个笑声,有的人不知道笑啥,心里痛快,也就跟着人笑了。

满屋子灯火通明,柴烟缭绕,松节油的香气飘满屋子的内外。人们都笑谈不绝,只有坐在萧队长一条板凳上的一个长条子男子,从不发言,也不发笑。

会议进行着。萧队长跟这个长条子家长里短地唠着,才知道他叫侯长寿,外号侯长腿,腿长个子大,下地干活,顶个半人。早先地主都乐意雇他。今年四十六岁了,扛二十六年大活。论成分,他算没比,会上却没有人提他,他也不敢出头露脸去比号。萧队长问他:

“你怎么的?怎么不较量较量?”

侯长腿没有回答。萧队长疑惑不定,到比号的第四天的会上,人们回答了萧队长这天下晚的这个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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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夜白天。

[2] 立擂:比武。

[3] 给地主扛长活的长工里的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