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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小艇就要断成两截的一瞬间,亚哈第一个觉察到了鲸鱼的意图,便灵巧地把头往上一顶,暂时松开了手。在那一刻,他的手做了最后的努力,要把小艇推出鲸鱼的嘴巴。但是小艇反而更深地滑进了鲸嘴,而且这一滑,小艇又侧翻过来,把他握着鲸牙的手震开了,就在他俯身要去推时,把他从鲸鱼嘴里摔了出来,仰面朝天跌落在海面上。莫比·迪克拖着涟漪离开了它的猎物,躺在不远的地方,它长方形的白色巨头在涌浪中垂直地上下升降,与此同时,缓慢地旋转着它纺锤形的身体,如此一来,当它宽大的布满皱纹的前额升起时——高出水面大概有二十多英尺——上升的浪潮,连同所有汇合在一起的波涛,便耀眼地撞碎在它的额头上,报复性地将颤抖的浪花抛掷到更高的空中注36。正如在狂风中,部分受阻于海峡的浪涛从埃迪斯通岩脚下反弹回来,不过是想用它的飞沫一举越过岩顶。
但是,刚一恢复水平姿态,莫比·迪克就迅速绕着落水的水手一圈圈游动,从一旁搅起复仇的浪花,仿佛准备再一次发起更为致命的攻击。看到破碎的小艇似乎让它发起疯来,就像是《马加比父子书》中,在安提奥卡斯象群见了抛在它们前面的血红的葡萄和桑葚一样。与此同时,亚哈被大鲸傲慢的尾巴搅起的泡沫几乎窒息了,况且他还是个残疾,没法游泳——尽管如此,他还是设法浮在水面上,哪怕是在这样湍急的漩涡中央;只能看见亚哈无助的脑袋,像一个被抛来掷去的水泡,稍微撞一下就会爆裂。从小艇破碎的艇尾上,费达拉漠不关心、不慌不忙地注视着他,攀附在漂浮的艇首残骸上的水手,也无法救援他,他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白鲸的圈子兜得令人害怕,快如流星,圈子逐渐收缩,似乎要直接扑到他们身上。而且,虽然其他小艇未受损伤,还徘徊在附近,却还是不敢划进漩涡,发起攻击,担心这样一来,会马上给亚哈及其他所有身处危难的人带来毁灭,而且,那样做也会让他们自己无路可逃。于是,大家便眼睁睁地停留在这个悲惨现场的边缘,而这会儿,那个老人的脑袋便成了这个地带的核心。
其间,从大船桅顶上,从一开始就看见了全部情况。大船马上调整了帆桁,直奔现场而来;这时已经近得能听到亚哈在水中呼喊:“驶向——”但是话还没说完,莫比·迪克掀起的一个大浪泼溅过来,暂时将他淹没了。他又挣扎出来,碰巧从一个高耸的浪峰上冒了出来,大叫道:“驶向鲸鱼!——把它赶走!”
“裴阔德号”将船首对准了鲸鱼,劈开了那个施了魔法的圈子,把白鲸和受害者彻底分开。当白鲸悻悻地游开,几艘小艇飞也似地赶去营救。
亚哈被拖上斯塔布的小艇,两眼充血,什么都看不见,皱纹里凝结着白花花的盐水;长时间的紧张让亚哈的体力衰竭了,他无助地屈服了,只能暂时任凭摆布,像一滩烂泥躺在斯塔布的小艇里,如同被象群践踏过一般。从他内心深处发出的无可名状的哀号,像是发自远方的荒谷哀音。
但是,这来势凶猛的身体上的虚脱,来得猛也去得快。伟大人物有时将常人分散在一生中的肤浅痛苦,凝聚为瞬间的一次剧痛。因此,这样的人物,尽管每一次痛苦都很短暂,但是,如果命中注定,他们的一生将汇聚起整个时代的悲痛,而且全部是由瞬间的剧痛所组成;因为哪怕他们的最微末的痛苦,就其高尚的性质来说,都抵得上常人毕生的痛苦。
“标枪,”亚哈吃力地慢慢抬起半个身子,用一只曲起的胳膊撑着,“没事吧?”
“没事,先生,因为它没有投出去,它在这里。”斯塔布说,把标枪拿给他看。
“放在我前面;——有人失踪吗?”
“一,二,三,四,五;——一共五支桨,先生,这里有五个人。”
“那好。——帮我一把,老兄;我想站起来。嗯,嗯,我看见它了!在那儿!那儿!还在向下风头去;那喷水多猛啊!——把手拿开!永恒的元气又在亚哈的骨头里升腾了!扯起船帆;伸出桨去;转舵迎风!”
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当一艘小艇被撞毁,艇上的水手被另一艘小艇捞起来,他们就在这艘艇上帮忙,于是就用所谓双排座桨继续追击。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但是,小艇增加的力量和大鲸增加的力量并不对等,因为,大鲸似乎每根鳍都有三排座桨,它游动的速度清楚表明,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继续追击,即便不是毫无希望,追击的时间也会无限期地延长。这么长时间不停顿的紧张划桨,任何水手都是挺不住的,这种事偶一为之,还勉强受得了。这时,正如有时发生的那样,大船本身就成了最有希望追上猎物的工具了。因此,现在小艇都向大船划去,不就便被吊上了起重机——在此之前,遇难小艇的两部分残骸已被大船打捞起来——然后,所有的东西都吊在船侧,船帆高高扯起,翼帆也斜刺里伸出,像是一只有两副翅膀的信天翁,“裴阔德号”便这样直朝下风头的莫比·迪克扑去。桅顶上的人按照大鲸众所周知有条理的喷水间隔,定期报告它那闪光的喷水。每当报告说大鲸刚刚下潜,亚哈便记录下时间,然后手里拿着罗盘表,在甲板上踱来踱去,一旦过了预定时间的最后一秒,便会听到他的声音响起。——“现在古金币是谁的了?你们看到它了吗?”如果回答是没有看见,他就马上命令把自己升到桅顶上去。这一天就是这样耗过去了,亚哈时而在高处一动不动,时而在甲板上不安地踱来踱去。
他这样踱步的时候,一言不发,除非向桅顶的人喊话,或是吩咐他们升高一面船帆,或是把一面船帆张得更大些——他就这样前后踱步,帽子压得低低的,每一次转身,都要经过他那艘遭难的小艇,它现在被扔在后甲板上,翻转地躺在那里,破碎的艇首对着破烂的艇尾。最后,他在它前面停下脚步,就像业已阴云笼罩的天空,有时会有新的流云掠过那样,这个老人的脸上此时也悄悄添上了一层阴沉的神色。斯塔布看见他停下了,也许是有意(但并非枉然)要表明他自己的精神并未动摇,从而在他船长的心目中保留一个勇敢的形象,他走上前来,注视着小艇残骸大声说道:“这是驴都不吃的蓟,它太扎嘴了,先生,哈!哈!”
“多么无情的东西,竟然嘲笑一个残骸?老兄,老兄!如果我不知道你勇敢得像无所畏惧的火神(也像火神一样呆傻),我就敢发誓说你是个胆小鬼。面对一个残骸,不应该唉声叹气,也不应该嘻嘻哈哈。”
“是的,先生,”斯塔巴克靠过来说道,“这是个严肃的场面;一个预兆,而且是个不祥之兆。”
“预兆?预兆?——这是辞典上的说法!如果众神想直截了当地对人说话,他们就会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而不是摇着脑袋,给出老太婆一般含糊其辞的暗示。——走开!你们两个就是一件东西的两极;斯塔巴克是斯塔布的背面,斯塔布是斯塔巴克的背面;你们俩就是全人类;而亚哈则孤零零站在人烟稠密的世界上,既没有神,也没有人,与他为邻!冷,冷——我在发抖——现在怎么样了?喂,上边的!你们看见它了吗?每一次喷水都要大声报告,哪怕他一秒钟喷上十次!”
一天将尽,只有太阳金袍的滚边还在沙沙作响。很快,天就几乎全黑了,可是,几名瞭望者还留在桅顶上面。
“现在看不见喷水了,先生;——天太黑了。”空中一个声音喊道。
“最后一次看见是朝什么方向去的?”
“和以前一样,先生,——径直向下风头去了。”
“好!天黑了,它会游得慢些了。降下最上桅帆和上桅翼帆,斯塔巴克先生。天亮之前,我们可别追过了头。它正在转移,可能会停下来歇歇。转舵迎风!让船吃满风!上边的,下来!——斯塔布先生,另派一个人上前桅顶,天亮之前,就由你照看,轮换人手。”然后,他向主桅上钉着的那枚古金币走去——“伙计们,这枚金币是我的,因为我赢了;但是,我会让它继续留在这里,直到白鲸死掉;而且,到了那一天,无论你们当中谁第一个发现它,这枚金币就归谁;如果到时候,还是我第一个发现它,我会拿出十倍的钱分给大家!现在走吧!——甲板归你了,先生!”
这样说着,他又去站在舱口舷梯的中间,压低了帽子,一直站到天亮,只是间或振作一下,看看夜色到了什么时分。
注36 这是抹香鲸独有的动作。因为和以前描述过的捕鲸枪上下起伏的预备性动作相似,而被称作投杆。凭借这个动作,大鲸肯定能最一目了然地观察到周遭的任何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