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劳动人民的智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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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笑嘻嘻地问,丫头,如果有人诬陷你杀了人,马上要来报复,你也可以不解释?

乌鸦嘴。她想着想着就笑起来,鼻子却像在柠檬水中泡过一样酸。

“姑娘等人?还是自己一个人逛?一百块钱拉你转一圈?”

洛枳仿佛被雷劈了一样,脖子慢慢转过来,几乎都能听见自己骨骼咔嚓咔嚓响动的声音。

“还是一百啊……我今天……真的只带了二十……”

车夫笑起来,她终于看清楚了大叔憨厚朴实的面孔,眼角和脸颊上皱纹深陷,一道道阴影愣是连炽烈的午后阳光都照不亮。

“二十就二十吧,上来,拉你转一圈!我还记得你呢,哎,对了,你的小男朋友呢?”

洛枳走向小三轮车的步子滞住了,她顿了顿,在“他不是我男朋友”“师傅你说谁啊”“我们分手了”三个回答中快速地抉择了一番,最后笑笑说:“我们……我们吵架了。”

这个答案将她自己都惊到了,似乎嘴边流露出的才是真实的想法。

真实得映照出了她到底有多么的不死心。

三轮车师傅看出了洛枳的低落,伸出手招呼了两下:“行了,姑娘,小情侣哪有不拌嘴的,看在你们吵架的份儿上,再给你抹掉十块钱吧。”

塑料布和硬纸板糊成的车厢根本挡不住风,洛枳紧了紧外衣,有些担忧地抬头望着三轮车师傅的背影,透过胳膊下的缝隙看到他戴着手套,这才安心了一些。

“师傅……你怎么不介绍胡同了?”

“说了你也不听啊,你心思都不在这儿,还想你男朋友呢吧?”

虽然是独自一人,洛枳听到他满口男朋友男朋友的,还是尴尬地红了脸。

“丫头,你俩为啥拌嘴了?”

“因为……”洛枳语塞。

对话之初一个小小的谎言,需要牵扯出一整套的虚构情节来支撑。每个谎言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有时候关乎说谎者,有时候取决于被骗者。

那些谎言背后潜藏的私欲和悲伤,洛枳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触摸到。

说出口的故事就像冰山山顶,那些真相都潜伏在海面之下,隐秘而庞大。

比如她用那些巧合和惊喜来哄骗盛淮南,比如江百丽用付出和隐忍来报复戈壁,又比如,叶展颜用一块水晶来推翻洛枳苦心营造的甜蜜。

昨晚的一切至今也无法让洛枳产生一丝一毫的愤怒情绪。也许因为故事太过拙劣,也许因为始作俑者对她而言已经淡化成了两个无所谓的名字,也许因为,她自己也不清白。

洛枳忽然发现,这个故事的脉络竟然如此简单。

叶展颜和丁水婧用她们的谎言,击败了洛枳的谎言。

只剩下盛淮南站在中间,妄图找到一个真相。

这样一想,被争来夺去的盛淮南,被骗的时候竟然有一点尊贵而执拗的可怜——她为什么要恨他呢?被骗的是他啊。

“就是一个误会而已,”洛枳笑笑,“因为……”

她深吸一口气。

“我们俩是高中同学,但我不是他第一个女朋友。前几天他前女友突然跑来说他们俩当年分手是因为误会,她诬陷我,说这个误会是我造成的。”

虽然是编造拙劣而简略的故事,她讲话的时候语气竟然不自觉地有了些委屈和撒娇的意味,好像一瞬间就入戏了。洛枳不由得咋舌。

“那么丫头,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她在胡说!”

她竟说得越来越大声,义愤而委屈。

在当事人面前死撑着面子,拒绝解释,做出理解并淡然的高姿态,却会在不相干的外人面前斤斤计较,义愤填膺——洛枳忽然觉得自己错怪了盛淮南。他固然做了许多伤害自己的蠢事,但是就这一点上,他对她的认识还是准确的。

死要面子,活受罪,只能把愁肠百结拿到陌生人眼前去讨一个公道。

“那你和他解释啊!这他妈不是胡说八道欺负人吗?”三轮车师傅也大嗓门地吼了起来,洛枳却泄了气。

“没用的。”

“是你解释了他不听,还是你压根不愿意解释?还是你害怕解释了他却不听你跌份儿?”

人民群众智慧多,三轮车师傅几句朴实的话就把洛枳那点面子戳了个千疮百孔。她不再讲话。

三轮车开始爬坡,师傅又站起身来骑,小车板吱呀呀叫得凄惨。终于上去了,他长出一口气,咳嗽了几声,忽然回过头朝她笑了笑。

“丫头啊,我话难听,但是道理是这个道理,你凑合着听。”

“……您说。”

“我觉得吧,人这一辈子,哪儿来那么多误会?都是自己作的。你男朋友和他以前的姑娘要是真的爱得死去活来的,什么误会都拆不散。误会算个屁啊,两人都好得穿一条裤子了,就应该指着对方鼻子骂娘,不解释清楚就他妈同归于尽!——话糙理不糙啊,丫头,你别往心里去。

“所以啊,他俩玩完了就是玩完了,你得硬气点,看见过老牛护犊子没?我倒不是说那个意思哈,但是那是你男人啊,你得站出来,该解释就解释,你是他女朋友啊,他敢不信你,就大耳光扇丫的,扇明白为止!”

洛枳目瞪口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当然,扇完了你还得哄回来,背地里教训就行了,男人要面子呢。”

看她只是呆傻状点头,师傅恨铁不成钢地停下来,跳下车。

“得了,丫头你也别在我这儿蹭车玩了,有这工夫还不如赶紧去找他呢,你弄不明白他,就叫过来,我帮你教育他!”

洛枳望着师傅那张沟壑纵横的黑脸,渐渐恢复了神志。她似乎是被气氛感染了,轻快地跳下车,揉了揉被冷风吹得有些僵掉的脸,努力笑到最大范围:

“嗯,我立马就去!——调教好了再给您带过来!”

“去吧!丫头,别给我丢脸!”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胡同口回头朝三轮车大叔挥手,脸上满是幼稚的笑,心就像泡在42℃温水里面一样舒坦。

然后被冷风一吹,忽然就清醒了。

她是他女朋友,她赌他爱她,他一定会相信她。他不相信,她就抽他。

编造的甜蜜小故事被大叔写上了一个很好很好的结局。她自己也在这个故事里做了十分钟的美梦。

然而这并不是洛枳和盛淮南的故事。

洛枳回过头,去凝视广袤的湖面上那一轮温吞吞的太阳,藏在薄薄的云层后,没来由地让人心中不痛快。

忽然耳边响起朱颜那语气凉凉的两个字。

“矫情。”

是啊,步步为营了这么久,连在不相干的三轮车师傅面前都要用谎言维护的一个剧本,被人一笔转折,难道真的就要按下心中愤懑不平,做出一副听天由命清者自清的姿态吗。

洛枳在身边一个关门大吉的小店门玻璃上望见了自己模糊的身影。她蓦然想起高中时主楼穿衣镜映照出的那个苍白却坚定的少女。

暗淡,眼里却有着不可遮挡的光芒。当年她无法驾驭那件明黄色的吊带裙,心中仍抱着对未来的期许。

未来会有很多色彩斑斓的吊带裙。未来会精彩,会不一样。

她终究是不甘心的。

去和他说。

洛枳在心中告诉自己。

她心中明澈,竟有些兴奋得发抖,似乎有点迫不及待去见他。正在这时候手机在口袋中震动起来,“洛阳来电”。

“哥,怎么了?晚上吃饭计划有变?”

“那倒不是。你下午有事吗?”

她咧咧嘴,哂笑起来,决定还是不要那么猴急地去找盛淮南,于是明快地说:“没事。”

“正好,帮我个忙吧。”

洛枳从西单地铁A口出来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她问了好几个人都指不准路,迷迷糊糊中来到了一条萧条的大马路,跟洛阳约定好的那个××牛排依然连个影子都没有。她昨晚手机忘记充电,现在屏幕一片漆黑,无法跟洛阳联系。才六点半,路上已经很冷清,偶尔有几辆出租车穿过,她思前想后,再磨蹭下去,似乎只能冒着被扁的危险扬手叫停一辆出租来问了。

洛枳掏出硬币抛向空中,决定正面左转,背面右转。一元硬币掉在地上的时候叮叮当当没有停住,竟然一路朝前滚。她忙追上去,弯腰几次却都捞不到,只能狼狈地像小鸡啄米般跟着。硬币在终于岔路口躺倒下来,她呼出一口气。

正面。左转。

洛枳抬起头,看到左侧人行道上五米开外的一对养眼的情侣,以及他们背后一个小小的橙色招牌,“××牛排”。

真是准哪。洛枳微笑。

盛淮南和叶展颜就站在她面前,显然对于她这个追着硬币杀出来的程咬金的出现十二分意外。

洛枳第一个反应却是笑出来。并不是见到熟人之后礼貌的条件反射——她只是觉得好笑,实在太好笑了。不由自主,灵魂仿佛漂到了半空中,开始扮演起上帝,低头怜悯地审视自己所处的局势。

“新年快乐。”

她发誓这辈子没笑得这么灿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