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人的生命体验——三秦人物摹写之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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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了一段对话:

“重报——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三反分子柳青。”主持者命令。

“正在接受审查的共产党员柳青。”柳青说。

又一番拳头和脚踢。

“重报——”

“正在接受审查的……”

柳青被打倒了。

这是力量严重失衡的对抗。一个年过50体重仅有70斤的作家柳青,面对一帮身强体壮的中年和青年汉子,况且是在狂飙正猛的“文革”风暴之中。然而,无论这些挟裹着“文革”风暴的身强体壮的汉子们如何吼叫,乃至轮番拳脚相向,那个身矮瘦弱的作家柳青说出的话语,他以洪亮的嗓音一字一板口齿清晰地说话时的沉静和自信,也形成十分悬殊的无法构成抗衡的对比。

又一番语言较量展开,“文革”通用的名词叫做“拼刺刀”:

“你是对抗文化大革命,反对伟大领袖……”

“我是实事求是。”

“你必须交待你的罪行。”

“从入党那天起到现在,我不敢保证不做错事不说错话不无缺点,但我敢保证做到实事求是不说假话。”

“你刚才一直在说假话!”

“我一生都没说过假话。”

“你还在狡辩!重报——‘三反’分子柳青!”

“实事求是不是狡辩。我要是说假话,就是自己打断自己的脊梁。”

再一番拳脚,柳青就不说话了。

……

柳青听到第一声打鼾,是从这屋子最东头的墙根下响起来的。从不时响起的出气声的轻重,柳青能判断出来哪种呼吸声是进入睡梦者发出的,哪种呼吸声是正在痛苦不堪的清醒者佯装睡着了的声息。他还得等待。等待里的心境是死样的平静,却浮出马葳的眼睛——这双熟悉的眼睛,瞅着他陪着他从京华首都回到西安,再相跟到蛤蟆滩南沿的庙院里,那是世界上最可依赖的美丽的眼睛,虽然也有不高兴的神光流泻的时候,却不影响依赖和美丽。就在他在台上为“自报”自己是什么的对抗中,在他第一次挨打之后重新站定的时候,看见站在台下的马葳的眼睛,那种惊愕那种痛切的神光,像是一种凝固的冰雕,这是相伴相依几十年来从未见过的眼神。柳青第二次第三次挨打之后再去搜寻那冰雕似的眼神,却只看见亲爱的马葳低垂着的黑发,她没有力量看他了。那一刻,他心里泛起一缕庆幸的欣慰,低头不看是最好的选择,可以减轻折磨。现在,柳青眼前就浮出那双惊愕不堪痛切不堪而凝固为冰雕似的眼睛。

他在心里沉吟,亲爱的马葳啊!你肯定不知道你惊愕恐惧和恨起来的眼睛是怎样感动老夫的心啊!

“我放不了‘卫星’。别人用水笔写字写得快,能放;我写字跟刻字工一样慢,放不了;我给你实事求是汇报,刻字比不得写字快嘛。”

柳青对找他说话的领导说。

柳青坐在领导对面。这是西安南郊的一个别墅式的高级宾馆。40年代由驻扎西安的国军军长胡宗南修建,接待党政要员的场合,解放后变为开会和休养的招待所了。这里刚刚召开过一个前所未有的热气腾腾的大会,是文艺界知名的写家演家唱家弹奏家耍(魔术)家放“卫星”的大会。中国在1958年掀起的大跃进高潮里又兴起放“卫星”,最大的“卫星”是亩产小麦50万斤,报纸上还配发着一个站立在麦穗上的男孩的照片,随之便潮涌着各行各业争相放出的吓死人的大“卫星”。文艺界不甘落后,各路名家名手聚着气铆着劲到这个招待所放“卫星”来了。柳青不仅不放“卫星”,甚至一言不发。在这样热烈的气氛里,坐着这样一位冰冷着脸色的人,弱智的人都会产生对于大跃进的态度问题的敏感,更不要说这些文学艺术界的人精了。会后,领导就找柳青来谈话。柳青坐下后就解释自己放不了“卫星”的原因。

“可是……你想没想到你不发言的负面影响?”

“实事求是。我只能实事求是。我放不了重量大的‘卫星’。我不能对党说假话说我能放。”

谈话停止了。气氛虽有点滞闷,却不紧张。这位领导和柳青既是同志战友,也是朋友,早在延安革命战争年代就熟悉了,他们当时都是年轻人。他现在是省上的重要领导,柳青是中国当代重要作家,友谊却不因年岁递增工作性质的差别而改变。或者说,领导叫他来坐坐来谈话,本质用意是替他担着一份心,须知对于刚刚兴起的大跃进运动的态度,往往决定一切职业者的命运,越知名越能干的人越是这样。这几乎已成为稍有政治意识的人的生存常识。柳青能感知领导和朋友的好心用意,又重复一遍:“我是作家,又是党员,我必须对党实事求是地发言。”

“你按你的实际情况,能放多大个‘卫星’就放多大个。你总得表示一下态度嘛!”

柳青浅浅地笑笑。那笑首先给人感到真诚,也掩饰不住(或不作掩饰)内蕴的讥讽:“我到这种场合里整个被吓瓜了,脑子停止转动了。热火朝天……雄心壮志……一个比一个重一个比一个大的……‘卫星’,把我……吓得快要透不过气来。我正写的那个东西……相比之下……显得小得拿……拿不出手。我表个啥态嘛……没法子表……”

柳青所说的“显得小得拿不出手”的“那个东西”,就是长篇小说《创业史》,正在做最后一遍的修改和润色。

谈话始终断断续续。这会儿又断了。领导的心里是有点复杂,也有点难言之隐。他不仅情感上喜欢柳青,更敬重柳青,敬重他已有的创作成就,更敬重他的人品人格。隐而难言正在这里,在铺天盖地的大跃进的响锣密鼓声中,瞪着两只黑亮透壁的眼睛死盯着别人高声大调表决心放“卫星”,紧闭着一绺黑胡须的嘴唇一言不发的柳青,他首先担心“政治态度”的负面影响和伤害。他和柳青交谈,就是出于战友和朋友的关爱,身居政坛要职的他,习惯性敏感“表态”的特殊意味。他希望柳青避免不必要的负面损害,明天还要继续放“卫星”,还来得及弥补。他已经把话说到这样清楚无误的程度,柳青却仍然在解释他的主意。领导吸起烟来,瞅着柳青一眼,又避开了,漫无目的地眯着眼,沉浸在飘绕的烟雾中。

领导再瞅着柳青的时候,突然睁大眼睛,紧紧盯着柳青的手,提高了声调,惊讶里蕴涵着兄长般的关爱:“你的手指头咋成这样子?”

“破了。”柳青轻淡地回答。

“破了?削铅笔割了?”领导很急切。

“都不是……”

“皮肤病吗?”

“也不是。”

领导已经抓住柳青的左手,拉到自己的眼前,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盖周围,全是一片红肉,没有皮儿了,渗血仍然没有完全凝结,看来令人心头发瘆。领导逼住柳青的眼睛问:“那到底是咋弄的?”

“抠的。”柳青抽回手,平淡地说。

“你自己抠的?”

“别人谁能抠我的手嘛!”

“什么时候抠的?”

“今日个。”

“为什么抠?”

“……”

抠指甲是柳青一种习惯性的下意识动作。在听大报告或参加小讨论会的时候,听到那些令他感动和启迪的话语,抠指头的动作不会发生,因为他的手指捏着钢笔忙于记笔记;只有在听着套话废话狂话假话尤其是胡说的昏话时,他就瞪着黑眼珠抿嘴不语,搭在膝头或夹在两膝之间的手就抠起来了。别人很难发现,膝盖总是在桌子底下,他自己也是不知不觉地习惯性地抠着。不过,抠着也就抠着,并无多大肢体损伤,从来没有发生过把两个指头的皮儿抠光剥掉了这种惨相,他竟然浑然无觉。

这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上午是领导们一个一个报告或讲话,或代表单位表红心。他那时已经开始抠了,不过没有抠破皮。下午是各位诗人作家唱家演家弹奏家耍(魔术)家竞放“卫星”,有诗人说他在多短时间里要写出多少万行诗,有演家说观众喜欢他在舞台上翻跟头,他要把现在的10个跟头翻到80个跟头……热烈地放“卫星”的大会暂告结束,柳青绷紧到麻木的神经一时还松弛不下来,站起身,离开座位时,才发现右手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抠得不见皮了,竟然没感觉到疼,竟然没有感觉到渗出的血滴把膝盖内侧的黑裤子浸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