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娃的心 娃的胆——三秦人物摹写之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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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山。”

“在家里干什么?”“跟我爸种庄稼。”

“应该说务庄稼。”司令纠正了一字。

“噢——是务庄稼。”士兵随口改正。

“你会犁地不会?”

“刚学会,犁沟还犁不端。”

“还会做啥农活儿?”

“溜种、锄地、割麦、打卡棉花、扬场、喂牛啥都会弄,啥都不精。”

“除了务庄稼还干什么?”

“耍哩!”

“耍啥哩?”

“逮蚂蚱撵野兔……俄猛乍(偶尔)还胡日鬼哩!”

队列里有人忍不住失声偷偷笑了。

“都‘胡日鬼’些啥事?”司令煞有介事地问,又故作调侃地答,“耍水上树逮老鼠吗?”

突然爆起一片哄笑,那个士兵不好意思地歪了歪头,斜睨司令一眼,低下头去了。司令用关中西府岐山扶风一带的口音说“傻(耍)深(水)上世(树)逮老失(鼠)”,自己也在众口哄笑声中悠悠地笑了,拍了拍士兵的肩膀,表示友好。

司令又盯住一个浓眉大眼方脸的士兵,尚未开口,那士兵抖抖身子挺挺肩膀,举手行一个军礼,铿锵有劲地开口自报家门:

“报告孙司令,我是蒲城人。”

司令稍一愣怔,眨了眨眼:“你是杨军长的老乡。”随之扬起头,面对士兵,提高嗓门说:“蒲城出忠臣哪!咱们西北军的杨军长,我不用介绍大家都知道了,现在不光咱陕西人,全中国都知道杨虎城将军的忠肝义胆。蒲城还出过一个忠臣叫王鼎,在清廷大堂上扯住皇帝的龙袍,不许退堂不准离朝,非要皇上答应不签割地赔银的卖国条约……悬梁自尽了。王鼎尸谏皇上,死忠;杨将军兵谏,大忠。”

会场顿时一片肃然。

“你们知道不知道蒲城为啥出忠臣?”司令问,顿了顿,便自解奥秘,“人说蒲城包括整个渭北水硬土硬,长出来的麦子,秆儿硬麦芒也硬,麦子磨出来的面粉也是性硬,这样的麦子养起来的男人女人能不硬气吗?”

一片惊乍神秘的嘘叹。

司令转过头,再把眼睛盯住了蒲城籍士兵,诚恳地问:“你是自愿来的,还是他们硬拉来的?”

“自愿来的。”士兵答,回落成软软的口气。

“老实说,甭害怕。”

“自愿真是自愿。”士兵说,眼色就露出羞怯来,“俺爸收了招兵人给的三块银元。俺爸不要,招兵的人硬塞……拿了银元还算不算自愿?”

“算!”司令说,“那是我定的招兵规矩,你爸收下了就对了。你爸要是不收那三个银元,你还当不上我的兵哩!”

会上响起动情的啊啊啊的声音,继之爆起一片掌声。司令更踏实自信自己的招兵规定。负责征召这个新兵团的堂兄告诉司令,因为军费不足,他把自家三十亩好地卖掉了,用卖地款送给应征兵员的家庭。

司令仍然对着蒲城籍士兵问:“你刚才一开口称孙司令,你怎么知道我姓孙?”

士兵不在意地笑着说:“大家都知道你姓孙。我在村里就知道你姓孙。满蒲城人都知道俺杨军长把兵交给你带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知道。”

“叫啥?”

士兵低下头,不吭声,一脸难色。

“说,我的名字叫个啥?”

士兵仍然低着头,脸憋红了。

“叫!大声叫!让全团都能听见。”

士兵突然直起脖子,牛一样大吼:“孙——蔚——如——”

司令拍了拍蒲城士兵的肩膀:“你知道我为啥要叫你叫响我名字?记住,叫响我的名字你在心里也就立誓,将来准备接手我这个军长我这个司令。敢不敢?”

“不敢。”

“要敢。”司令转过脸。对着新兵团,“你们都要敢立此誓,都要记住。”

司令又瞅住了一位红扑扑脸膛的士兵。这个士兵效仿蒲城籍士兵行礼之后自报家门:“长安人。”

“长安哪一方?”

“灞桥。”

“灞桥?”司令一瞬惊喜,“哪个村?”

“图书村。”

“你知道孔从洲吗?”

“孔从洲是桥梓口村的,现在是你的独立旅长,西安逮……时——”士兵不敢说出“蒋”字,迟疑一下就跳过去了,“孔从洲是西安城防司令。你是豁口村人,离俺图书村不过十里。灞桥人都知道你和孔旅长……”

司令笑笑:“你还真知道不少事。家里都有啥人?”

“俺妈俺爸,俺婆俺爷,俩哥一个妹子。”

“你妈能舍得你当兵?”

“俺妈哭哩!俺爸把俺妈训(斥)住了。”

“你爷呢?”

“俺爷听俺爸的主意。”

“这不是颠倒了礼教吗?”

“俺爷说俺爸主意正。”

“你婆呢?婆跟孙子比儿子还亲嘛!”

“俺婆心宽,走时还叫我念她教的口曲儿呢!”

“啥口曲?念一念,让我和大伙听听。”

士兵清清嗓子,大声诵念起来:

啥高钥

山高袁

没有娃的心高遥

啥远钥

海远,

没有娃的脚远遥

啥宽钥

地宽袁

没有娃的眼宽遥

啥大钥

天大,

没有娃的胆大遥

司令听得情绪激昂,高扬手臂拍起手来,士兵们更热烈地鼓掌。司令说:“咱们关中及至整个陕西人,自己都说自己是‘冷娃’,什么‘关中冷娃’‘陕西冷娃’。关中娃陕西娃,何止一个‘冷’字哇!听见这个灞桥小老乡唱的他婆教给他的口曲了吗?心——高,脚——远,眼——宽,胆——大。这才是关中娃陕西娃的本色。”司令亲昵地抚着小乡党的后脖颈:“你婆会编这么好听的口曲儿,不简单!”

“俺爷还会唱戏哩,整本整本地唱,逢年过节搭台子唱。”士兵更得意了。

“你爸会唱吗?”

“会。跟我爷同台唱。”

“教给你了没?”

“我能唱几段,没有我爷唱得好。”

“那你就唱几句。”

士兵也不忸怩,肯定跟爷和爸上台凑过场子,清清嗓子就拉开了架势,吼唱起来——

两狼山哎——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哎——为国家啊——何惧吔——死啊——生……

司令已经热泪盈眶。士兵望见就惊吓得哑了口。司令颤着声问:“你叫啥名字?”

“三娃。”

“哪个三字?”

“一二三的三。”

“改成‘山’吧。”

“好。”

“像山。就像咱们长安的秦岭山一样,压到小倭寇小鬼子的头上。”

“山娃记下了。”

司令抚摸了这个小乡党下巴楞上的那块暗红色的痣斑:“我把你也记住了。你爷教你的戏词你婆教你的口曲儿,我听一遍就都记下了……”

六年之后,1945年9月18日。湖北省武汉市中山公园。日本投降仪式在此举行。

陆军上将第六战区司令孙蔚如一身戎装,高大威武地坐在受降主官的位置上,他的两侧和身后,端坐着包括中共代表董必武等三人在内的88人组成的受降团。一片肃穆和肃静。正义对邪恶人道对兽道天道对鬼道的终结性审判,将在这里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