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西宫 舞台剧本(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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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鸣声。

自鸣钟响了,母亲招手叫我过去。那时,我已经很高了。母亲用一只手把我揽在怀里,解开衣襟给我喂奶;我站在地上,嘴里叼着奶头;她把手从我脑后拿开,去摇缝纫机。这个样子当然非常的难看。母亲的奶是一种滑腻的液体,顺着牙齿之间一个柔软、模糊不清的塞子,变成一两道温热的细线,刺着嗓子,慢慢地灌进我肚子里。

阿兰的声音渐渐带有感情。

有时候,我故意用牙咬她,让她感到疼痛,然后她就会揪我的耳朵,拧我,打我,让我放开嘴。

转为低沉。

然后,我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这地面给人冰冷、滑腻的感觉,积木也是这样。在我的肚子里,母亲的奶冰冷、滑腻、沉重,一点都没消化,就像水泥地面一样平铺着。时间好像是停住了。

小史咳嗽。

灯光复亮。

小史 你是干什么的?

阿兰 我是作家。

小史 噢。明白了。

阿兰 怎么了?

小史 (很帅)没什么。你接着讲。(阿兰才讲了几个字,小史又打断他)等一等!

小史 (恶意地嘲讽)你要是觉得自己很牛逼,也别在这里牛逼。到了外面再牛逼。我们这儿层次不高,你牛逼也是瞎牛逼。懂吗?

阿兰被搅得迷迷糊糊,喃喃不清地自语着:我有什么牛逼的,但观众听不到,还皱起眉头来。看样子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牛逼了。直到小史说:讲啊!再讲下去。

阿兰 我从没想过房子外面是什么。但是有一天,走到房子外面去了。我长大了,必须去上学。我没上过小学,所以,我到学校里时,已经很大了。

暗场,马路上的嘈杂声。

那座学校纪律荡然无存,一副破烂相。学校旁边是法院,很是整齐、威严,仿佛是种象征。法院的广告牌,上面打着红钩。

上学路上,我经常在布告栏前驻足。布告上判决了各种犯人。“强奸”这两个字,使我由心底里恐惧。我知道,这是男人侵犯了女人。这是世界上最不可想象的事情。还有一个字眼叫做“奸淫”,我把它和厕所墙上的淫画联系在一起——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了,而且马上就会被别人发现。然后被抓住,被押走。对于这一类的事,我从来没有羞耻感,只有恐惧。随着这些恐惧,我的一生开始了……说明了这些,别的都容易解释了。

静默。学校里的嘈杂声。

我长大了。上了中学。

班上有个女同学,因为家里没有别的人了,所以常由派出所的警察或者居委会的老太太押到班上来,坐在全班前面一个隔离的座位上。她有个外号叫公共汽车,是谁爱上谁上的意思。

小史露出异样的神情。

她长得漂亮,发育得也早。穿着白汗衫,黑布鞋。上课时,我常常久久地打量她。打量她的身体。她和我们不同,我们都是孩子,但她已经是女人了。一个女人出现在教室里,大家都吓坏了。课间休息时,教室分成了两半,男的在一边,女的在另一边。只有公共汽车留在原来的地方。

我看到她,就想到那些可怕的字眼:强奸、奸淫。与其说是她的曲线叫我心动,不如说那些字眼叫我恐慌。每天晚上入睡之前,我勃起经久不衰;恐怖也经久不衰——这件事告诉我,就像女性不见容于社会一样,男性也不见容于社会。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也一样。

放学以后,所有的人都往外走,她还在座位上。低着头,看自己的手。

这时我在门外,或者后排,偷偷地看她。逐渐地,我和她合为一体。我也能感到那些背后射来的目光,透过了那件白衬衫,冷冰冰地贴在背上……在我胸前,是那对招来羞辱、隆起的乳房……我的目光,顺着双肩的辫梢流下去,顺着衣襟,落到了膝上的小手上。那双手手心朝上地放在黑裤子上,好像要接住什么。也许,是要接住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吧。

灯光复明,小史仔细打量阿兰。

小史 (嘲讽地笑着)你丫真的很特别。我再问你一次,你说是干什么的吧。

阿兰 (指自己)我吗?

小史 (笑得更厉害)对,就是你。

阿兰 我写东西。

小史 说清楚一点!

阿兰 我是作家。

小史 (大笑,状似打嗝)噢!难怪!是作家呀!我操!这就叫作家啦……(双脚乱踢抽屉。)

小史继续笑,阿兰起立走向台前。

阿兰 假如我是阿兰,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难过的了。

(第一场完。)

幕间

阿兰的声音:阿兰后来寄给小史的书,是一本小说,讲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他既然把书寄给小史,想必有某种特别的用意。可能,书中的故事和他们二人有某种关系。也许,是纪念他们的会面?也许,是影射小史给他的感觉?但是,我也不知道阿兰有什么用意。

戏曲音乐起。

阿兰 (画外,平缓地开始)在古代的什么时候,有一位军官,或者衙役,他是什么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长得身长九尺,紫头发,黄眼睛——具体他有多高,长得什么样子,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高高的城墙下巡逻时,逮住了一个女贼,把锁链扣在了她脖子上。这个女人修肩丰臀,像龙女一样漂亮。他可以把她送到监狱里去,让她饱受牢狱之苦,然后被处死;也可以把锁链打开,放她走。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把她交了出去;在后一种情况下,他把她还给了她自己。实际上,还有第三种选择,他用铁链把她拉走了,这是说,他把她据为己有。其实,这也是女贼自己的期望。

黑衣衙役牵走女贼。女贼做曲折委婉之状。二人下场。

阿兰 (画外)那条闪亮的链子扣在她脖子上,冷冰冰、沉甸甸,紧贴在肉上。然后它经过了哆开的领口,垂到了腰际,又紧紧地缠在她的手腕上。经过双手以后,绷紧了。她把铁链放在指尖上,触着它,顺着铁链往前走着。但是,铁链又通到哪里呢?

第二场

人物场景同前。

阿兰坐在小史面前,双手抱头,甚痛苦。小史咳嗽一声,阿兰坐直。

小史 (帅哥气派,微笑着打量他,稍有嘲讽之意)我觉得你还可以再随便一点。对,把右腿搭在左腿上。手放在膝盖上,这样好看。抬头看着我。好了,现在可以开始了。(朝台下举手做让人的手势,示意)说吧,你有什么毛病。

阿兰 我是同性恋。(回头看小史。)

小史 这我知道了。接着说啊。

阿兰 小时候,我喜欢过公共汽车。(又看小史。)

小史 这个缓缓,先说你的事。

阿兰 (咬咬牙,下了决心)我在中学里就有了朋友。我和他玩过。

小史 好啊,说这个就可以。

阿兰 我的第一个同性爱人,是同班的一个男同学,他很漂亮、强壮,在学校里保护我。那一次是在他家里,议论过班上的女同学——尤其是公共汽车以后,就动了手。我说,我是女的,我是公共汽车。而且我觉得,我真的就是公共汽车。

阿兰 我们在床上做爱……(传来了木板床的嘎悠声,很刺激。)总是他来爱我。我觉得这是对的。我从没要他给我做什么,能被他爱就够了。

阿兰沉默至小史咳嗽。

我马上就感到自己是属于他的了。我像狗一样跟着他。他可以打我、骂我,对我做任何事,只要是他对我做的事,我都喜欢。我也喜欢他的味道——他是咸的。睡在铺草席的棕绷床上,他脊背上印上了花纹,我久久地注视这些花纹,直到它们模糊不清。我觉得在他身边总能有我待的地方,不管多么小,只要能容身,我就满足了。我可以钻到任何窄小的地方,壁柜里、箱子里。我可以蜷成一团,甚至可以折叠起来,随身携带……但是,后来他有了女朋友,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灯光暗,只剩下阿兰。

阿兰 他家住在一座花园式的洋房里。有一天,已经黑了。我找他,站在花坛上往窗户里看。他正在灯下练大字。我看了好久,然后敲窗户。他放下笔来,走到窗前来,我们隔窗对视。我打手势让他开窗,他却无动于衷地摇头。他要走开时,我又敲窗户。最后他关上了灯。

阿兰 (沉默了一会儿,像叫喊似的)以前他总是给我开窗的呀!

很动感情。又过了一会,开始陈述。

我在他窗外,在黑夜里直坐到天明。夜很长,很慢。整整一夜,没有人经过,也没有人看到我。开头还盼他开窗户来看我一眼,后来也不盼了。他肯定睡得很熟。而我不过是放在他窗外的一件东西罢了。我真正绝望了——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忽然一下,外面的路灯都灭了。这时我想哭,也哭不出来。天快亮时起了雾,很冷,树林里忽然来了很多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稍停顿,传来早晨的鸟鸣。)这时候我猛然想到,我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