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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桃抬眼看他:“你家人不管你呀?”
无心摇头:“不管。”
苏桃不大好意思的一抿嘴,声音越来越低了:“我也没人管。”
无心向她一扬下巴:“我比你大,我管你吧!”
苏桃垂下了头,看无心斜挎着的书包上支出了一截帆布带子,就伸手拽住了缓缓揉搓:“行。”
两人正是窃窃私语之时,外面起了喧哗,原来是顾基骑着自行车,把小丁猫带回来了。紧接着房门一开,有人搬进了一张长课桌,又对着无心和苏桃吆喝道:“站好了,等着接受审讯!”
等到三把椅子也摆好了,小丁猫、陈部长以及李萌萌一起进了来。小丁猫当仁不让的坐了中间,陈部长和李萌萌分坐两边。李萌萌打开本子拧开钢笔,一只眼睛肿的看不见人了,她歪着脑袋,用另一只眼睛斜盯无心。而小丁猫一团和气的对着陈部长一点头:“小陈,你来问吧。我先听一听。”
陈部长答应了,随即正色面对前方,厉声吼道:“姓名年龄籍贯出身自己报!”
无心开了口:“姓名无心,年龄……二十,籍贯黑龙江,出身……佃农。”
此言一出,旁人没言语,小丁猫盯着自己撂在桌面上的两只手,“扑哧”一声乐了。笑完之后他对着苏桃一点头:“你继续说。”
苏桃胆战心惊的喃喃说道:“姓名苏桃,年龄十五,籍贯黑龙江,出身……工人。”
小丁猫问道:“什么工人?产业工人还是手工业工人?”
苏桃被他问愣了,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区别。无心替她答道:“产业工人。”
无心一出声,小丁猫就无声的笑,并且不看他。陈部长斜着眼睛窥视本组织的第三号领袖,心里直发毛:“小丁猫同志,他们的回答,是不是有问题啊?”
小丁猫摆了摆手:“没什么,你问你的。”话音落下,他看了无心一眼,“扑哧”一声又乐了。
陈部长莫名其妙的清了清喉咙,开始老调重弹。他们无凭无据,当然没有让人信任的理由。陈部长做出威胁,要派人去黑龙江了解情况。见无心和苏桃一脸的麻木不仁,他转而又究起了细节,问苏桃的父母在哪家工厂,做什么工作,一个月工资多少,住什么房子,有几个兄弟姐妹。正是问得苏桃前言不搭后语之时,身后的房门忽然被人撞开了,顾基伸进了一个汗津津的脑袋,半兴奋半惊骇地说道:“报告,红总出现新动向了!”
小丁猫回头看他:“怎么了?”
顾基本来是看着陈部长的,小丁猫一出声,他就把陈部长抛弃了:“红总把县委的大印给丢了!”
小丁猫睁圆了眼睛:“公章丢了?”
顾基乐呵呵的点头:“丢了,今天刚闹出来的!公章,还有一沓子空白介绍信,好像还有上百斤的全国粮票,都丢了。怎么丢的我们不知道,反正红总现在把矛头指向了我们,说是我们派人偷的。”
如果把文县比作一国,公章就相当于玉玺。县委的原领导们早都被批倒批臭了,代表县委权力的物件,就只有公章一样。听闻红总丢了公章,小丁猫把桌子一拍,对着陈部长笑道:“好啊!战斗的机会来啦!如今摆在面前的就是两件事,第一,对红总迎战;第二,发动全部人马找公章!”
未等陈部长回答,又一名青年气喘吁吁的挤到了门口:“报告!机械厂里干起来了!红总先动的手,他们全带了砍刀!”
陈部长立刻显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气,而小丁猫命令道:“钢厂不是你们的吗?集合厂里武装部的全体人员,火速过来领枪!”
陈部长站起了身:“我这就去——他俩怎么办?还审吗?”
小丁猫也跟着起立了:“先关着吧,有空再来处理他们。”
一群人说走就走。门上大锁一扣,无心和苏桃就又失了自由。单手伸进书包里,无心对苏桃悄声说道:“他们要的公章,好像在我手里。”
苏桃睁大了眼睛:“你怎么会有的?我们要是把公章给了他们,算不算立功赎罪啊?”
无心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先不给,让他们急一急,知道公章的分量。”
苏桃环顾四周:“你找个地方把公章藏好吧。我总怕他们搜身。”
无心满屋转了一圈,没找到好地方,灵机一动,他把苏桃的书包要了过来。苏桃的书包堪称包罗万象,他把白纸包好的公章塞进了一卷尼龙袜子里,袜子上面又缠了两条月经带。苏桃有点难为情的蹲在一边旁观,心中感觉无心无所不能。往后要是能被他“管”,自己倒是很愿意的。
因为机械厂爆发了战争,所以指挥部乱哄哄了一阵之后,大部分人马都冲去了前线,只剩下几个能力差的看家,其中就有顾基一个。小丁猫本来还想让顾基跟着,可陈部长太了解他,不肯让他随行,并且告诉小丁猫:“别带他,他可笨了,个头还大,靶子似的。和他在一起,特别招打。”
顾基没办法,眼巴巴的看着人都走了。忽然想起空屋子里还关着个挺漂亮的小姑娘,他来了精神,趴在玻璃窗上想要往里看。然而他往里看的时候,无心也正打算往外看。两人隔着一层玻璃脸对了脸,都是一怔。顾基随即歪了脑袋换位置,不料无心一巴掌拍上玻璃窗,截断了他的视线。
接下来,苏桃站在房内,就看无心双掌翻飞,噼里啪啦的在窗玻璃上乱拍一气,掌掌都不落空,把外面顾基乱动的脑袋遮了个严密。顾基气坏了,隔着玻璃窗向他一指,高声骂道:“你妈逼!”
无心当即作出回应:“你还吃了我一个烧饼呢!”
顾基又骂:“你个反革命流氓分子!”
无心岿然不动:“反正你吃了我一个烧饼!”
顾基咣咣咣敲玻璃窗:“你是不是欠揍?”
无心立刻敲了回去:“吃了我的烧饼还想打我?”
顾基也不是太馋的人,偶尔吃了他一个烧饼,被他嚷得天下皆知,不禁急红了脸:“没完啦?”
苏桃见无心占了上风,又怕顾基真冲进来打人,就上前扯了扯无心的后衣襟:“不说了,我们不和他吵。”
无心本来也没生气,苏桃一扯他,他就当真转身撤了。而顾基因为在陈部长面前总受欺负,所以此刻颇想趁机也欺负欺负无心和苏桃。叽叽咕咕的又骂几句,他见房内总没回应,才意犹未尽的走了。
第144章 立了一功
大下午的,无心和苏桃被关在空屋子里,也没人管理。门是锁严实了,窗户合页可能是锈住了,也推不动。苏桃畏畏缩缩的在角落里席地而坐,悄悄的解开了脚上鞋带。发现无心站在一旁望向自己了,她难为情的小声说道:“一直站着,脚都肿了。”
无心一屁股也坐下了,又把两人的书包叠在一起放在地上:“把鞋脱了,两只脚架到书包上。反正也没人来,能歇一会儿是一会儿。”
苏桃似乎是感觉自己的两只脚拿不出手,很心虚的不肯伸腿。无心看她始终是抱着膝盖,就亲自出手抓了她的脚踝,不由分说的抻直了她的双腿,并且扒掉了她脚上的解放鞋。苏桃穿着一双白底碎花的尼龙袜子,热烘烘的散发了解放鞋的胶皮味。
无心看苏桃坐舒服了,自己也跟着脱了鞋伸了腿。苏桃顺着他的腿往下看,就觉得他腿长,笔直笔直的伸出老远。忽然“哟”了一声,她问无心:“你怎么没穿袜子啊?”
无心一摊手,对着她笑道:“没袜子可穿。”
苏桃跪起身拽过自己的书包,打开了在里面翻找。她带了好几双新袜子,都是有弹性的,脚大脚小都能穿。翻出一双尺码最大的,她抬头递给无心:“你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对付着穿?”
无心摆了摆手:“不用,我穿不穿都行。”
苏桃踩在解放鞋上,蹲到无心脚边抻长袜子,想要比量比量。袜子毕竟是女式的,大得有限。苏桃把袜子抻了个细长,还是比无心的赤脚短了半截脚趾头。悻悻的卷起袜子塞回书包,她坐回原位,本来以为自己能为无心做点什么,结果还是未遂。
指挥部内的人越来越少,都跑去机械厂看热闹了,只有顾基身负重任,原地不动充当看守。晚饭前他跑到空屋窗外向内望了一眼,发现无心和苏桃靠在墙上,两人歪着脑袋偎在一起,居然是睡着了。
指挥部里空空荡荡,连个和他斗嘴的人都没了。他百无聊赖的抱着肩膀,想一想自己的家庭,想一想自己的前途,越想越是茫然。能够在指挥部里占据一席之地,乃是他的荣耀;其实他是没资格加入县联指的,全是陈部长提拔保护了他。陈部长能把他吸收进来,也能把他驱逐出去。他顶天立地的晃着大个子,感觉自己像只孤独的小鸟,无枝可依。
正在他伤感之时,小丁猫等人回来了。
小丁猫不高不矮的直鼻梁上,端端正正的架着银丝眼镜,镜片一尘不染。白衬衫的第一个领扣没有系,翻出的衬衫领子也是雪白。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他从吉普车上弯腰跳下。忽见顾基孤零零的站在指挥部大门口,他淡淡的一笑,开口问道:“关着的那二位怎么样?”
顾基一看他的精神头,就知道必是大胜而归,连忙也跟着昂首挺胸:“他俩挺好,在屋里晾脚丫子呢!”
陈部长随后也下车了,一张黑脸像黑铁蛋子似的,黑里透着光。遥遥的对着顾基一招手,他高声大气的笑道:“顾基,我操!今天了不得,阵势太大了。红总让咱们打得撒丫子跑,咱们就是钟山风雨起苍黄,他妈百万雄师过大江啊!”
顾基很了解陈部长的水平,如今听他效仿小丁猫引经据典,心中暗暗的不以为然,并且转移话题道:“田小蕊她们早走了,你们看见她们了吗?”
陈部长气吞山河的哈哈大笑:“看见啦,她们晚上到钢厂大礼堂演节目。”
顾基本来是有点崇拜陈部长的,此刻在小丁猫云淡风轻的衬托下,他忽然发现陈部长没个人样,简直有点不堪入目。脑筋灵活的转了一圈,他转向小丁猫,嘻嘻一笑。
杜敢闯和马秀红也下车了,和陈部长一起簇拥着小丁猫往院内走。及至进了办公室,小丁猫坐在办公桌后,慢条斯理的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给自己续了一根香烟。而陈部长由于太兴奋,所以还忍不住对着顾基大说大笑:“武卫国平时不是一贯的自成一派吗?今天也被咱们小丁猫同志给震住了!他拳头再硬,也没有子弹厉害不是?”
武卫国是钢厂造反派的头领,名义上是归了县联指,然而因为看不上县联指的学生班子,所以实际上是自立山头,往日并不把陈部长等人放在眼里。陈部长今天终于看到了武卫国服软,不禁痛快淋漓,恨不能在办公室内作狮子吼。而小丁猫慢慢吸了半根烟,然后对着陈部长挥了挥手:“你和顾基去准备一下晚饭。我和她们再对今天的战斗做一次总结。”
陈部长满口答应,带着顾基告辞而走。杜敢闯走过去关了房门,马秀红则是拎起暖壶倒了一杯热水,静静的送到了小丁猫手边。小丁猫察觉出身边多了一根柔情似水的黄瓜,但是硬着头皮不抬头。
杜敢闯严厉的看了马秀红一眼,随即搬了椅子坐在小丁猫对面,压低声音说道:“我认为,我们今天开了一个很好的头。”
小丁猫向前撩了她一眼,看她身板横宽,是条威武的女好汉。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他往地上弹了弹烟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搞的,革命的世界天大地大,闲花野草处处生,自己却是弄来了这么一对左膀右臂。他自认不是浮浅之徒,对于二位女将的内涵,他也是很欣赏的;不过话说回来,她们长得还是太困难了,属于不可改造的对象。天天对着杜敢闯和马秀红,他时常感觉自己特别美丽,当男人都有点浪费。
杜敢闯看惯了小丁猫若有所思的模样,于是自顾自的侃侃而谈。最后她在半空中一挥拳头,阴谋家似的小声说道:“你的心思,我全明白。如果你真看好文县了,我就立刻开始行动,把文县打造成我们的新根据地!”
小丁猫点了点头,轻声答道:“文县的全面斗争尚未展开,大有我们作为的空间。在保定,我永远都只是三号,与其如此,不如另开一片天地。”
他抽烟抽得口苦。把半截香烟摁熄在了写字台的玻璃板上,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温水:“文县原有的组织,经过了大半年的发展,都已经基本固定成形。想要打破它们的铜墙铁壁,就要吸收新的力量加入。武卫国的势力还是很强大的,我们先不要动他。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我们联合可联合的,打击可打击的。至于红总那边……”
隔着一张大办公桌,杜敢闯把一张面孔探向了他:“先对内,再对外。”
小丁猫正视了她,眼镜片上流光一闪,算是回答。杜敢闯的黑黄脸膛、脸上的油光、以及太阳穴和额头上暴出的红痘子,都让他很受刺激。于是他摘了眼镜,心中发出一声苍凉的叹息:“哎呀妈呀……”
与此同时,无心和苏桃穿好了鞋,开始预备吃晚饭了。
无心从书包里掏出圆面包。撕开外面的包装纸,他把面包送到苏桃面前:“吃吧,看来他们是不能管我们的饭了。”
苏桃盘腿坐在地上,伸手拿了面包:“要是有个水壶就好了。没水喝,怪干的。”
无心一指窗外:“看见刚才他们的阵势了吗?他们肯定是占上风了。既然如此,我就干脆把公章交给他们。一枚公章,总能换口水喝吧?”
苏桃发现书包里还剩了一根香肠,就把香肠夹到面包里,递还给了无心:“我吃一个面包就够了。”
无心接了面包,要掰香肠:“一人一半。”
苏桃推他的手:“我不要,我吃不了。”
无心蹲在她的面前,看着她笑:“这么一点玩意儿,会吃不了?”
苏桃摇头:“我不饿。”
无心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撒谎是吧?”
苏桃垂了头,咕哝着说:“我没撒谎,我饭量小。”
无心叹了一声,扭头往窗外望,忽然看到小丁猫溜达进了院子,他连忙把面包香肠往苏桃手里一塞,然后迅速从书包里翻出了被月经带和袜子包裹起来的公章。三下五除二的剥出公章,他抬手一敲窗户,吸引了小丁猫的目光。
小丁猫本来正在沉思,几乎忘了无心和苏桃的存在。如今冷不防的见了他,不由得一愣。天色暗淡,空屋子里又没开电灯,他影影绰绰的只见无心在向自己招手,就好奇的走了过去。无心见他越来越近,便把公章送到嘴边呵了一口热气,然后结结实实的印在了玻璃上。
正当此时,陈部长领着一群部下,带着晚饭回来了。
小丁猫来不及吃晚饭,先让人打开了空屋子的房门。电灯也亮了,无心向他伸出手,手掌托着一只红通通的木头印章。
“我是在路上捡的。”他坦然的告诉小丁猫:“捡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用,反正当时周围没别人,我就把它揣起来了。我是过路的人,公章给你们也行,给红总也行,对我来讲没区别。现在我给了你们,就是要表示我们不是坏人,对你们更是没有恶意。”
小丁猫一把抓过公章,低下头仔细看清了章上的字样。要笑不笑的一翘嘴角,他随即抬头说道:“你这么做就对了,我给你记上一功!”
无心把苏桃拉到了自己的斜后方:“我不用你给我记功,只要你能放了我们,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小丁猫往无心身后望,能望到苏桃低着的半张脸;半张脸像半朵桃花,眉眼都是墨画的。
“你立了功,和我们就算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了。”小丁猫微微一笑,两只眼睛分别盯着无心和苏桃:“现在红总的牛鬼蛇神大队还在蠢蠢欲动,伺机反扑。我不能让我的战友出去冒险,今晚你们就和我们一起去住招待所吧。”
第145章 招待所百态
县招待所距离指挥部所在的小学校,足有三条大街远,乘公共汽车的话,正好是六站地。小丁猫等人在指挥部里对付着吃了一顿晚饭,然后便张罗着要去县招待所休息。吉普车发动起来,载着小丁猫和他的左膀右臂先出发了,其余众人推着自行车纷纷出了校园,其中陈部长目光如炬的盯住了苏桃,气冲冲的吆喝道:“你站住!我告诉你,你的问题还没交代清楚,别想浑水摸鱼半路逃跑!”
苏桃吓了一跳,垂着头不敢言语。而陈部长不等旁人开口,搬起自行车向下一顿:“你上我车,我亲自带你走!”
苏桃惊魂不定的看了无心一眼,见无心点了头,便蹭着小步走向了陈部长。陈部长杀气腾腾的黑着脸,越是细看苏桃,越感觉她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但不是一个世界,甚至不是一个品种。人皆有爱美之心,他真想和她亲近亲近,可因为明知道自己亲近不上,所以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能直接强奸了她。
车子后座向下一沉,是苏桃侧身坐上去了。陈部长踏上脚蹬,正要用力往下踩,不料李萌萌从后面赶了上来,尖锥锥地问道:“你带她,谁带我呀?”
陈部长不耐烦地答道:“让顾基带你!”
李萌萌一跺脚:“他带那个男的先走啦!”
陈部长举目一望,就见顾基人高马大的蹬着自行车,果然已经驮着无心骑出老远,便是气得骂道:“这逼真能愁死人!驮个男的也能跑那么快。”
李萌萌扯了他的袖子,鼻青脸肿很不好惹:“那我呢?我怎么走?”
陈部长被她缠得没法,回头看看其余人等,每个人的自行车都不空闲;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让她坐上了自行车的前大梁。老牛似的向前伸了头,他拼了命的一蹬一蹬,总算是把沉重的自行车给骑上了路。
文县是个富庶先进的工业县,县里的招待所是近些年新建的三层楼,堪称县内的豪华一景。招待所的所长早在去年秋天便被全县人民批臭批倒,罪名却是含糊,非招待所内部人员不能知晓。小丁猫的吉普车开进招待所大院时,这位前所长正在院子里载歌载舞的进行劳动改造。眼看吉普车亮着大灯停在眼前了,前所长一手拄着大笤帚,一手翘着兰花指平伸向前;双脚脚尖一点地,他以一只芭蕾小天鹅的姿势亮了个相。
司机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杜敢闯全愣了。小丁猫在后排出了声:“这是什么情况?”
未等旁人作答,前所长纵身几个大跳,蹿着箭步没影了。
马秀红后知后觉的做了猜测:“精神病吧?”
小丁猫下了吉普车,一手叉腰,一手向前一招。站在门口的女服务员,本来是谁也不理的,但是看他来势不凡,派头更不凡,两只脚就自动的移向了他:“你们是吃啊还是住啊?”
小丁猫往大院深处一指:“刚才扫院子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服务员上下打量了他,神情隐隐的带了热度:“精神病,别理他。”
正当此时,后方的自行车大军也到达了。小丁猫是有备而来,不但武器充足,资金也充足;眼看招待所灯火辉煌,是个体面的地方,他就起了豪兴,要请县联指的小兄弟们吃顿像样的晚饭。陈部长一听,立刻悔恨不迭,因为方才在指挥部吃白食,已经吃了个十分饱。
招待所一楼便是饭店,小丁猫包下大厅,让服务员摆了五桌宴席。陈部长几个电话打出去,武卫国带着演出完毕的田小蕊等人也赶来了。武卫国是条三十来岁的壮汉,经过了白天一场武斗之后,现在已经很高看小丁猫。宴席刚一开始,他便端着一杯啤酒主动走到了小丁猫面前,敬酒过后又低声说道:“你就放心的住,招待所外面,我给你派了二十名保镖。”
小丁猫抬手一拍他的肩膀,没言语,只点了点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模样。
武卫国一回原位,陈部长也立刻端着酒杯上去了,不但敬了小丁猫,也敬了杜敢闯和马秀红。顾基高高大大的跟在他的身后,意意思思的总想插话,可是又找不到机会。小丁猫和陈部长先碰了杯,然后目光越过陈部长的肩头,他对着顾基也一举杯。
顾基吓了一跳,刚要回应,然而小丁猫和陈部长已经痛饮完毕,开始打嗝了。
两大杯啤酒进了肚,小丁猫站在桌前,开始有点摇晃。马秀红见状,立刻不着痕迹的起身搀扶了他。而小丁猫来了兴致,遥遥的对着无心一挥手:“立功的那个,带着你的小朋友一起过来,我也敬你们一杯。”
无心带着苏桃走到了小丁猫面前。手里拿着一杯金黄的啤酒,他对着小丁猫说道:“苏桃是个小孩,不会喝酒,我代她敬你了。其实我也谈不上立功,无非是帮了个顺手的忙。你我萍水相逢,谁也犯不上为难谁,是不是?”
小丁猫轻轻巧巧的和他一碰杯,眼睛盯着杯口流光笑道:“萍水相逢,即是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来日方长。我喝一杯,你喝两杯,没错吧?”
无心笑了笑,感觉小丁猫是话里有话,可惜没听懂。而小丁猫干杯之后,当众伸手揪住了苏桃的一边衣袖,把她一点一点的扯到了自己面前。苏桃顺着他的力道往前挪着碎步,同时偷偷握住了无心的手,手指冰凉的,几乎快要痉挛。
无心知道苏桃怕这些人,怕得要死。可是未等他出手,小丁猫已经松了手。笑眯眯的正视了苏桃,小丁猫带着一点醉意说道:“苏桃同志,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他的语气很温和,然而苏桃却是情不自禁的一哆嗦,耳边什么声音都来了——皮带抽过皮肤,木棒敲打骨头,母亲在批斗大会上发出的哀嚎,最后让父亲化为灰烬的爆炸……
苏桃避开了小丁猫的目光,慢慢避回到了无心的身后,同时听见无心对小丁猫说话:“小孩,不会说话,今天被你们关了一天,吓得一直没过劲。她真有个好歹的,我也负不了责,所以明天我就打算带她回哈尔滨了。”
小丁猫慢条斯理的摇了摇头:“走什么呀?我不发话,你能出文县吗?”
无心笑了一下:“不走就不走,反正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干革命!”
小丁猫一点头:“这么想就对了。”
晚宴结束之后,众人休息的休息,回家的回家。小丁猫是要住单间的,陈部长看出三号今天有点共产主义的意思,就跃跃欲试的想占个便宜,主动要求和无心住双人间——三号总不会供不起他一张床位。
小丁猫立刻就答应了,又让陈部长再找个人对苏桃进行陪伴加看守。李萌萌一听可以免费住招待所,立刻就活了心思——她家里住着一小间黑洞洞的破房子,父亲是个酒鬼,母亲思想极其落后,见了她就让她干家务活,还把她的革命行为诬蔑为“出去骚”,气得她昨天当胸击了母亲一拳。她要不是无处栖身,早离家出走了。
陈部长认为李萌萌伤势未愈,没有必要留在招待所里又吃又睡的献丑。立场坚定的驱逐了李萌萌,他让田小蕊留下来。
各人都有了着落,小丁猫便在杜敢闯和马秀红的陪伴下进了单间,掩人耳目的进行密谋。苏桃也该和田小蕊回房间去了,眼巴巴的望着无心,她靠墙站着,一步都不想动:“我住三楼,你住哪儿啊?”
无心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我住二楼,离你不远。你今天累着也吓着了,我看你有点发烧,回房之后马上睡觉,别光顾着玩,知道了吗?”
说到“睡觉”二字之时,他在苏桃肩上捏了一把。苏桃立刻抬头看他,心里隐隐约约的明白了:“知道,我回去就睡。”
然后她果然显出病怏怏的模样,随着田小蕊回房去了。
无心和陈部长也下了楼。顾基茫茫然的跟在他们身后,等到陈部长进房间了,他伸着脑袋向内一瞧,见里面窗明几净,床上床单雪白,还铺着弹簧垫子。颇为艳羡的挤进了门,他一扯陈部长:“明天要是还不走的话,换我来住一宿吧?”
陈部长挥了挥手:“明天再说,你现在该走就走!”
顾基看陈部长气色不善,只好讪讪的转了身。及至他走出房门了,陈部长在后面又小声说道:“顾基,你明天早上早点儿来,招待所提供早饭,听说是随便吃,还挺好。”
顾基站没站相,摇晃着“嗯”了一声,悻悻的走了。陈部长正要关门,不料眼角人影一闪,他定睛细瞧,却是发现无心从自己身边挤了出去。
“哎?”他立刻就要追:“你干什么去?”
无心头也不回地答道:“撒尿!”
站在公共卫生间的小便池上,无心痛快淋漓的尿了一场。很舒服的打了一个寒颤,他睁开眼,却是一惊。
在幽暗的电灯光中,他看到面前贴着白瓷片的墙壁上,缓缓浮现出了白琉璃的上半身。潮湿的长发中分披散,发梢似乎还带着隐隐的水意,白琉璃的形象停留在了人生最末一次的沐浴后,两道长眉下面,一双蓝眼睛透出肃杀的光。
“你怎么不管我了?”他恶狠狠的逼问无心。
无心环顾四周,见卫生间里没别人,这才小声答道:“你又不怕我连累你了?”
白琉璃一扬下巴:“我告诉你,我卡在墙缝里爬不出来了。你明天立刻回去救我。”
无心压低声音说道:“我哪知道明天能不能回去?以后我给你抓条小白狗,你做狗吧!”
白琉璃一甩袖子,很狂躁的怒道:“不!总之你明天务必要去把我弄出来,否则我就去上苏桃的身!”
无心连忙摆手:“别,我去就是。你脾气太大,全是我把你惯坏了。现在这里人多眼杂,我不和你一般计较。等到将来有机会了,我跟你算一笔总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