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旧相识-第105章 半路折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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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流自作主张的钻入了无心的鼻孔,混合着白琉璃身上的恶臭。无心一张嘴,“哇”的一声,吐了他一头一脸的大米粥。而白琉璃满不在乎的抬袖子一抹脸,低低的又说一声:“骗子!”

马英豪在一旁开了口:“白琉璃,你认识他?”

 

白琉璃仿佛已经不能站久。脱力似的委顿下去,他趴在了上方射下的一束光中:“五年前,在西康,他骗我。”

马英豪对着地上的白琉璃眨巴眨巴眼睛,真没看出他有什么可骗的,于是转向无心问道:“你骗了他?骗了什么?”

无心睁着两只大黑眼睛,像是落了网的动物。而不等他回答,白琉璃抢先答道:“他骗了我全部的身家性命……”

无心立刻摇头:“你也不要太过分,我承认我是偷了你三百英镑。”

马英豪略一心算,暗想三百英镑不是小数目,可也不至于要了白琉璃的命。哪知白琉璃喘息着继续说道:“是三百二十四英镑,还有六十八块法币。若不是你说要和我结交,我怎么会把钱给你看?若不是你带着我所有的钱逃之夭夭,我又怎么会去对麦基土司的儿子下蛊?麦基土司又怎么会去拉萨请大喇嘛来对付我?我如果不受伤,又怎么会被自己的蛊虫反噬?如果我没有被反噬,又何至于牺牲掉我儿子的性命?”

无心一屁股坐在了肮脏地面上,盘着腿对白琉璃苦笑道:“全算在我的头上了?”

然后他抬手挠了挠头,感觉颇为羞愧。五年前他流浪到了西康,偶遇白琉璃之后,的确是瞄上了人家的钱。他没钱,穷得快要吸风饮露,不由得就动了劫富济贫的心思。当时的白琉璃已经臭名昭著,是当地一尊人见人怕的邪神。无心不怕,每天笑眯眯的跟着他,跟着跟着跟熟了,就带着他的钱逃跑了。白琉璃的三百多英镑,让他很舒服的过了两年好日子。

他没想到白琉璃会倒霉在三百英镑上——白琉璃手中的每一张钞票,都是来历不明。他像一朵乌云似的飘飘荡荡,随心所欲的勒索土司。没有土司敢拒绝他的索求,因为他真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中蛊。无心偷了他的钱,自认为是盗亦有道。但是再怎么有道,也还是盗。盗总是个不光彩的行为。而白琉璃素来精明恶毒,没想到自己会糊里糊涂的栽在一个陌生小子的手里,并且还引发了连锁反应,从丢钱到死了儿子,时间都没有超过一年。

无心见白琉璃伏在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一直哆嗦,就试探着伸手去拍了拍他的头:“我想办法去弄钱,还给你六百英镑,好不好?”

然后他缩回了手,从食指肚上拔下一根锐利的黑刺。白琉璃是个不能碰的人,从头到脚都是杀人的机关。

白琉璃听到了他的话,但是无法回答,因为真动了气,一颗心就在腔子里怦怦的跳,乱了他的呼吸。而马英豪旁听至此,心想无心偷钱当然不对,但是白琉璃也有讹人之嫌。从小柳治手中接过一只白手套堵住鼻孔,他在恶臭的空气中说道:“你们的私人恩怨先放在一边,反正将来总有机会解决。现在谈一谈眼下的正事。”

他把无心方才对他说过的一套话,一字不差的重复了一遍。话音落下,他和小柳治对视一眼,随即问白琉璃道:“怎么样?他的办法可行吗?”

白琉璃缓缓的抬起了头,铃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的响:“我不知道。咒术,我不大通。但是我奉劝你们,不要轻易听信他的话。他是个骗子!”

无心专心致志的转动着大衣纽扣,因为不能否认又不愿承认,所以只好装聋作哑。

白琉璃开始慢慢的向后退,一边退,一边喃喃的又骂:“骗子。”

无心把纽扣扯脱了,抻出了长长的线头。

马英豪万没想到会是如此的结果,和小柳治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在马英豪和小柳治无所适从之时,百里之外的北京马宅,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马宅的生活照常继续着,但是马老爷的自由受了限制,换言之,他被软禁在家了。

马老爷在认清现实之后,开始坐在书房里痛骂自己的爹——老不死的积点什么不好,非要千里迢迢的运些古董回来;古董也罢了,他妈的还来历不明,带着杀气。

如果马宅花园里埋着一大坑金银财宝,事情绝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因为如果单只是有钱,还不至于碍了日本人的眼。可花园地下的古董,已经有了国宝的嫌疑——马老爷的爹,把题目开得太大了!

马老爷气疯了,发疯之余又很悲哀,因为他的日本朋友们全噤了声,连电话都不肯给他多打一个。于是他为了发泄怒火,开始打姨太太,打得马宅哀鸿遍野。

赛维和胜伊虽然没有挨揍的危险,但是一想到无心生死未卜,两人的心口就被堵瓷实了,连口茶水都咽不下,脸上也生出了好几个红疙瘩。到了夜里,两人也不睡觉,坐在厢房的罗汉床上大眼瞪小眼。

互瞪了良久,因为全没主意,所以他们打着哈欠,想要各就各位的去休息。可是还未等他们下床,玻璃窗子忽然被人“咚”的敲了一下。他们一起扭头望去,隔着一层窗帘,就听窗外响起了马俊杰的声音:“二哥三姐,开门哪!”

 

赛维和胜伊一愣,心想哪里来的二哥三姐?不是二姐三哥吗?老五年纪小小的,也糊涂了?

 

第103章 未遂

赛维对马俊杰一点好感情也没有,可他既然来了,屋内又亮着电灯,二姐三哥也没有硬着头皮装聋作哑的道理。胜伊见赛维没有动的意思,只好伸腿下床,懒洋洋的走去打开了房门插销,向外伸出脑袋问道:“大半夜的不睡觉,你来干什么?”

马俊杰没回答,直接像条大鱼似的从他腋下钻进了房。胜伊一怔,从来没见五弟如此灵动过。而马俊杰进门之后站在了赛维面前,未语先笑,笑得两道眉毛扬起来,是个兴高采烈的狡黠模样。

赛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因为是看着他长大的,所以怀疑他此刻是得了失心疯。胜伊关了房门转过身,也不言语,倒要看看自己的混账小弟能闹出什么幺蛾子。而马俊杰笑了片刻,见没人搭理他,就悻悻的收了笑容。鬼头鬼脑的回头溜了胜伊一眼,他又开口唤道:“二哥三姐,你们也没睡呀?”

胜伊张了张嘴,正要纠正他的错误,可是忽然接收到了赛维递出的眼色,便清了清喉咙,自顾自的走回罗汉床前,和赛维并肩坐下了。

赛维知道马俊杰虽然性情孤介,但是并不糊涂,不该在辈分大小上犯错误。不动声色的盯着他的眼睛,她心中凛凛然的,只感觉此刻马俊杰十分不像马俊杰。

“我们不睡,是因为我们有事情要谈。”她不冷不热的开了口:“你怎么也跟着当夜猫子?你现在夜里不睡觉,白天不上学,个头刚比桌子高,就想丢开书本鬼混了?”

马俊杰背过了手,幼童似的站在原地扭了扭,随即向前一探头,压低声音问道:“你们是在担心大哥哥吗?”

赛维缓和了语气,拿出了一点大姐的温柔问道:“你是说无心吗?我们当然担心他。”

马俊杰上前一步,弯腰用手扶住了罗汉床的床沿,歪着脑袋去看赛维的眼睛:“那我们想办法去救他好不好?”

这时别说赛维,就连胜伊都看出他的不对劲了。胜伊强忍着不发抖,只下意识的掏出一条紫色的大手帕,轻轻一拭额角的冷汗。赛维的心也打了哆嗦,可因知道无心不在身边,胜伊又比自己更柔弱,所以没有指望,反倒坚强。

“你说得对。”她正色答道:“我们也在考虑这件事情。既然你愿意加入,我们正好多了个帮手。地上凉,你脱鞋上床,我们好好的商量商量。”

马俊杰答应一声,一转身坐在床沿,弯腰去解皮鞋的鞋带。赛维虎视眈眈的盯着他,等他解开鞋带刚一直腰,便猛扑上去,把他压在床上反剪了双手:“你不是俊杰!说,你到底是谁?”

马俊杰在她身下挣了挣,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同时两只腕子被她攥得生疼,仿佛骨头都要断裂。带着哭腔哼唧一声,他立刻投降:“我不是坏蛋,我是大哥哥的好朋友!”

赛维把一颗心都提到了喉咙口,双手像铁钳似的又紧又硬:“你说你是他的好朋友,我怎么先前没见过你?你又为什么会和我家老五一模一样?你方才冒充我家老五,到底是何居心?”

马俊杰显然是真疼了,两条腿在床上一蹬一蹬:“呜……我叫小健,我的身体被大汽车撞坏了,所以才借了马俊杰的身体用……”

此言一出,赛维和胜伊全都竖起了一层寒毛——今晚真见鬼了!

十分钟后,赛维松了手,小健得了自由。抱着膝盖躲出老远,他自己揉搓着腕上痛处,真是怕了赛维。

赛维和胜伊统一的跪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小炕桌。赛维问道:“也就是说……你是一只小鬼,上了俊杰的身?”

小健委委屈屈地答道:“天亮我就会把身体还给他的。”

赛维和胜伊对视一眼,然后继续问道:“既然你只能在夜里上他的身,又怎能和我们一起去救无心?白天你是俊杰,不会听我们的话;夜里你倒是和我们一条心了,可是一夜的工夫,不够用啊!”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除非……”

除非之后的内容,有点缺德,不是一个做姐姐的人应该想的。但赛维自从受过俊杰的欺骗之后,满心都是痛揍小弟的念头,马俊杰是死是活,都不能让再她动心。所以在短暂的沉吟之后,她压低声音说道:“除非我们赶夜里的火车出发,天亮之前在天津找家饭店落脚,把你绑起来堵住嘴。等到天黑你上了他的身,再放你和我们一起去救人。”

小健立刻点头:“我愿意。什么时候出发?”

赛维转向了胜伊:“我敢去,你去不去?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正好留下来看家。”

胜伊看看赛维,又看看小健,开口答道:“我也去。冒险就冒险,反正我不要落单。可是在出发之前,我们也得先筹划好了才行。首先出大门就不容易,你忘了我们家现在是实行宵禁的吗?”

胜伊所言非虚,马宅如今的确是处在一个非常的时期,前后宅门全被便衣特务把守了,闲杂人等白天可以随便出入,但是一到天黑就要关门上锁。赛维和胜伊尽可以大白天的公然走出马宅,可人人都知道他们是马家的小姐少爷,无论他们走去何处,身后都有眼睛紧盯着。

赛维思索片刻,没有想出高明主意,倒是小健怯生生的开了口:“你家还有一道没人站岗的小门,你们不知道吗?”

赛维和胜伊立刻一起望向了他:“在哪里?”

小健轻声答道:“花园里呀!”

胜伊还没明白,赛维不由自主的一拍大腿:“可不是,花园里还有一道门。”

胜伊恍然大悟——后花园的确是开着一道铁栅栏门,但是早在他的童年时代,就被马老爷下令封锁住了,原因是当年有个姨太太上演夜奔,想要从后花园的小门和汽车夫私逃,结果被鬼魅似的马老爷捉了个正着。姨太太和汽车夫是怎么死的,现在只有马宅的老妈妈们才记得了,仅存的遗迹,便是一道被铁链子胡乱缠绕起来的小栅栏门。

用胳膊肘一杵赛维的肋下,他犹犹豫豫地问道:“我们……夜里走花园吗?”

赛维向他一瞪眼睛:“你不敢啊?”

赛维的气焰越高,胜伊的火苗越低。茫茫然的看了姐姐一眼,他摇了摇头:“我敢。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说他也算是我的准姐夫了,我去救他,也是应当。”

赛维不再理他,伸手拉开了炕桌下面的小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本列车时刻表。对照时间查了几趟车次,她心里有了数,低声说道:“要走就快走,留在家里只怕夜长梦多。明天怎么样?就坐夜里十点钟的特快列车。”

小健四脚着地的爬到了桌边,连连点头:“好,好,你们一定要带上我呀,我很机灵的,什么都能做!”

赛维听了他的话,不禁若有所思的叹了一声,感觉小鬼的一言一行,都比五弟可爱得多。

小健得了答复,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去。而赛维和胜伊各自安歇。到了翌日,他们若无其事的混过一天。到了入夜时分,两人勉力加餐,各自突破极限,居然分别吃了一整碗米饭。待到老妈子丫头都散去睡了,胜伊挑了一件带有厚绒里子的外套穿上,自觉很温暖了,便穿过院子去东厢房见赛维。

赛维坐在罗汉床上,正在抬腿往脚上套长筒靴子。胜伊见了,悄声问道:“姐,怎么着?你要骑马去火车站?”

赛维没理他,穿好皮靴之后站起身,她拎起一件短短的皮夹克,预备着像个摩登女英雄似的,到天津飞檐走壁去救无心。

把贴身的钱包又摁了摁,姐弟二人蹑手蹑脚的出了门。在院外的阴影处,他们看到了同样全副武装的小健。小健仿佛是很珍惜马俊杰的身体,生怕冻坏了他,不但头戴猎帽,颈系围巾,还加了一副兔子毛的耳朵帽,是个要过冬的打扮。不知他在外面等了多久,见赛维和胜伊出来了,他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姐姐,哥哥,走哇!”

然后他一马当先的做了领头人,因为先前已经在马宅游荡了许久,熟知所有道路。

三人鬼鬼祟祟的向宅子后方走,马宅近来一直是个愁云惨淡的气氛,时节又进入了深秋,寒气逼人,所以一旦入夜,宅子里的人便各归各位,不肯出屋。三人一路走得顺顺利利,眼看前方就是花园,可领路的小健忽然刹住脚步,把脸转向了左侧的花木丛。

在恐慌之前,赛维下意识的也跟着他扭了头。身后的胜伊则是抬起了手,强行捂住了口中一声惊叫。

花木之后,月影朦胧。一个花红柳绿的身影静静伫立在夜风中,花白长发随风飘动,长发之下,正是五姨太的面孔。

五姨太自从发疯之后,就被马老爷锁在了她平日所居的院落里。她倒还是个文疯子,在接下来的时日中不吵不闹,所以马宅人心惶惶,众人竟是一起淡忘了她。

小健认得五姨太,所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胜伊看五姨太人不人鬼不鬼的,则是吓得两条腿一起没了骨头;唯有赛维定定的凝视着她,两只薄薄手掌垂在身体两边,细瘦手指缓缓握成了拳头。

“谁敢挡我们的路……”她毫无顾忌的开了口,说给在场所有的活物听:“我就掐死谁!”

然后她向前一拍小健的肩膀:“走!”

小健毕竟是个小孩子,看出了赛维的权威,便心甘情愿的把她当成了主心骨。她让走,他就大踏步的继续前进。三人像一队临时拼凑出的大号童子军,齐步走着开进花园,没有人再回头。

花园里面,和先前相比,又换了风光。小河对岸的山顶凉亭,已经被日本兵用一座大帐篷彻底扣住,昼夜都有士兵看守。于是小健不敢靠近河边,只在花木丛中小心穿行。沿着河流的方向一直走,走到尽头便是花园的小门。

然而走了不久,小健忽然又停了脚步。三人抬头望向前方,再次看到了一丛玫瑰树后的五姨太。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追上来的,甚至没人能确定她此刻是人是鬼。直挺挺的面对着三人,五姨太开了口,声音嘶哑而冷:“血。”

赛维心算着时间,不肯和个疯子多费口舌。把小健拉到自己身后,她迈开大步,对五姨太视而不见。

而五姨太轻声又道:“血,好多血。”

然后她抬手抱住肩膀,身体骤然开始剧烈战栗。双手渐渐下滑,她低头望着自己身体,开口发出怪异的哀鸣,看她的举动,竟仿佛是她的身体将要一分为二,而她正在用手臂极力箍住自己。

赛维不怕她疯,怕的是她发出动静,引来小河对岸的日本兵。暗暗的把牙一咬,她预备使用武力打晕五姨太。可是未等她出手,五姨太忽然猛一挺身,好像痛苦到了不堪的地步,张开双臂就往她身上扑。而赛维冷不防的见了她张牙舞爪的模样,吓得当胸踢出一脚。她虽然瘦,但是很有一股子爆发力气,满拟着一脚能把对方踢飞。不料五姨太顺势抱住了她的小腿,低头就咬,正咬在了她的靴尖上。隔着一层软牛皮,她很清楚的感觉到了五姨太的好牙口。拼命把腿往回一收,她随即暗叫不好——靴子被五姨太叼住留下了!

她光了一只脚,显然没了长途跋涉的资本。而五姨太把靴子向后一扔,十指芊芊扒住胸前袍襟,就像有人要挖她的心肺一样,龇牙咧嘴的仰起了头,身体一阵一阵的剧烈颤抖。忽然听得一声古怪轻响,胜伊大叫一声,发现五姨太竟然把手指插进了胸膛!

双手用力扒向两边,夜色之中,五姨太的胸襟是一片暗黑淋漓。神情狰狞的向前踉跄一步,她哑着嗓子说道:“血……好多血……”

无须号令,赛维一手扯起胜伊,一手扯起小健,沿着来路转身就逃。一鼓作气冲出花园地界,他们不敢停留,生怕五姨太和日本兵追随而来。正是气喘吁吁一路狂奔之时,他们迎面被管家堵住了。

 

管家看了他们的模样,十分惊奇,可是来不及多问,只急急地说道:“二小姐三少爷五少爷,稻叶大将刚刚来了,如今正在前头楼里和老爷说话。老爷偷着让我来向您几位报信,说是情况吉凶未卜,让大家都清醒着别睡!”

 

第104章 两处闲愁

赛维、胜伊以及小健,刚刚回房缓过了一口气,就接到家中的内线电话,被马老爷叫去了前头的小洋楼。

赛维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做女英雄的豪情壮志全没有了;胜伊跟在一旁,一颗心就在腔子里怦怦直跳;马俊杰依旧是不受待见,不得召唤,于是小健正好如愿,独自留在房内等待消息。

赛维和胜伊出现在马老爷面前时,稻叶大将已然离去了。大将如风,倏忽来倏忽去,但已足以刮得马老爷面无人色。裹着一件红底白花的丝绸睡袍,马老爷因为也是出乎意料,所以一时忘形,脑袋上还顶着压发的小帽垫——他老人家天生一头卷发,须得时时镇压,否则一个脑袋能热闹成一颗大爆米花。

对着一对酷似自己的龙凤胎,马老爷顶着帽垫点了点头,咬牙切齿的从鼻孔中往外呼气:“你们的朋友在天津都说了些什么?稻叶把事情搞大了!”

赛维狐疑的正视了父亲:“爸爸,怎么了?稻叶来找你干什么?”

马老爷苗苗条条的站在楼梯上,微微的有一点摇晃,看起来绚丽而又婀娜,然而一张保养良好的干巴脸上,神情却是惶恐凶恶:“他……他要派遣秘密小队,前往满洲寻找干尸!”

随即他目光如电的扫视了赛维和胜伊:“老大是站在他们一边的,一定是吹了什么妖风,让稻叶指名要我随行!我一把年纪了,一身的老骨头,跟着他们去满洲?”

话到此处,他恶狠狠的一咬下嘴唇:“除了我之外,还有你们!”

不等儿女回答,他失落的长叹一声:“我很后悔,当初不应该从政,我若是做学问,一定成绩也很好。如果我是个学者,大概早在战争爆发时就逃去重庆了,也不会为了名利,坏了名誉。至于后花园里的古董,我从未享受到它的任何好处,反倒要为它押上一条老命,思及至此,真是让我恨到肝胆俱裂。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都想刨了你们爷爷的坟鞭尸!妈的!”

赛维和胜伊看了他的狰狞面貌,全吓得不敢言语。

马老爷又看了他们一眼,一双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事到如今,我们已经走投无路,只好见机行事。从此刻开始,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待命。我可禁不住再出什么乱子了!想我为了政务呕心沥血,本以为明年可以高升一步,怎料到会有如今的一幕闹剧?高升一步可以不必想了,我现在只求能够从满洲平安返回。只要逃过此劫,我……我宁可……”

马老爷欲言又止,不肯再说,一双眼睛发着电,目光特别的有劲,似乎快要迸出火花。赛维和胜伊塌着肩膀垂着脑袋,全成了落网的鸟。其中赛维还算存有一点勇气,能够嗫嚅着说道:“爸爸,刚才我们在……在外面见到了五姨娘。五姨娘胡言乱语的,还用手抓胸膛。天黑,看不清楚,好像都抓出血了……”

马老爷不耐烦的一挥袖子:“让她去死!”

赛维立刻就闭了嘴。

翌日上午,一个日本兵在花园里发现了五姨太的尸首。管家去看了,回来硬说花园里有大野兽,因为五姨太是个开了膛的死状,开的不大,从心口撕扒往下,肠子还揣在肚子里,但是肺叶子可全晾在外头了。

马老爷根本不理会——他现在很闹心,天下人死绝了,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又过了一天,一辆全副武装的小汽车停在马宅门前,把马老爷和塞维姐弟全接走了。

马家三人踏上前往天津的旅途,一路心中惴惴,惶惶不可名状。与此同时,马英豪倒是把日子过得心旷神怡,心情类似幼童得到了一件新玩具,不但爱不释手,并且恨不能把玩具拆开,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伸手捏着无心的下巴,他像个牙科医生似的,握着手电筒往对方嗓子眼里瞧。嘴的确是人的嘴,嗓子眼柔嫩粉红的吞咽着口水。放下手电筒,他亲自上了手。手指肚试了试无心的牙齿,无心并没有生出獠牙,但是牙齿也够厉害,带着一种新生的锋利。

无心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张大嘴巴,同时垂下眼帘看他。马英豪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是个很紧张很专注的神情。拇指食指捏住他的门牙摇撼了几下,马英豪问道:“你是杂食动物吧?”

无心一听,简直气死了。奋力的一晃脑袋甩开了马英豪的双手,他开口答道:“我和你是一样的!”

马英豪没生气,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耳后和脖子:“你说实话,你的鳃在哪里?”

无心把脸扭开:“我不是鱼,我没有鳃。”

马英豪忽然捏住了他的鼻子,同时直勾勾的盯着他看。无心懒得再正视他,索性闭了眼睛。

良久之后,马英豪松了手,喃喃自语道:“不对啊……不合乎道理……”

然后他忽然问道:“赛维和胜伊知道你的本来面目吗?”

无心答道:“我们之间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马英豪后退了一步,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换了个角度宏观的审视他:“真是奇怪……你活了多少年了?”

无心发现马英豪简直堪称人间奇葩,自己连沧海桑田都见识过了,唯独看他稀奇:“大少爷,格物致知也该有个限度。我不知道我活了多少年了,我不识数,也请你不要再问了,现在是个文明的年头,个人都该保留一点隐私,对不对?”

马英豪站不稳,所以还是重新拄起了手杖:“有意思,你还会说‘格物致知’,还知道‘文明’与‘隐私’。看来你是很有智慧的,不可思议。”

然后他歪着脑袋,又去端详无心:“你交配过吗?”

无心愣了一下,随即起身向后转,背对着马英豪骑在了椅子上。双臂横撂在椅子背上,他俯身低头,把脸埋到了手臂之中。不能再理睬马英豪了,他已经和马英豪连续交谈了十几个小时,马英豪没有一句话是让他舒服的。

脚步声音由远及近,最后绕到了他的面前。一只手搭上了他的后脑勺,缓缓抚摸他细密的短头发:“为什么要接近赛维?我看你也是喜欢女人的吧?”

无心直起了腰,可是依旧低着头。抬手摸上头顶,他把马英豪的手拽到了面前。手很干净,手指修长,骨节微微凸出,正是一只规规矩矩的男人手。无心最后翻了马英豪一眼,发现马英豪居高临下,正在望着自己微笑。

因为实在是厌烦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毫无预兆的,无心探头一口咬住了马英豪的手,咬出“咯吱”一声,仿佛筋肉骨骼都错了位。马英豪发出惨叫,正要抡起手杖去打无心,然而无心已经松了口。

虎口上出现了一排牙印,鲜血顺着牙印往外渗,很快就聚成了大血滴子。无心伸出舌头一舔血滴,然后抬头告诉马英豪:“不要问了,再问我就吃了你。”

马英豪握着手杖中段,用手柄轻轻一敲自己的太阳穴:“是我失误。我又把你当成人了,忘记了你比海蛇更厉害。”

然后他笑着把伤手送到无心嘴边:“还有血,要不要喝?”

无心打开了他的手,然后抬头望着他苦笑:“大少爷,你比白琉璃还要人命。”

十几个小时前,马英豪再次带他去见了白琉璃。白琉璃看起来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伏在地上只是喘气。从头至尾,他只和马英豪讲了几句话,完全不理睬无心。及至马英豪要带着无心离开了,他才像一条泥涂中的病蛇一样,将一只蓝眼睛转向了无心。

无心在他面前是个好性子,察觉到他的目光了,便情真意切的告诉他:“你多保重,有朝一日我发了财,一定还给你六百英镑外加两百法币。”

白琉璃缩在一大堆肮脏污秽的兽皮之中,气息奄奄地答道:“在我离开西康的时候,法币已经开始贬值了。”

无心略一思索,随即答道:“那我就不给你法币了,直接还你六百英镑。”

白琉璃的蓝眼睛在角落中黯淡了,往兽皮里又缩了缩,他忽然换了四川话,哑着嗓子含混骂道:“狗日的贼娃子。”

无心身在天津马公馆,除了没有自由之外,所见所闻也没有一样能令他快乐。他虽然喜欢和人亲近,但马英豪与白琉璃显然算是例外。

所以当他忽然见到赛维和胜伊之时,心情几乎就是狂喜了。

赛维和胜伊是在下午到达马公馆的,进门时身后还跟着几名便衣青年。马英豪当时刚刚打完一个长长的电话。放下电话带着无心走进客厅,他风度很好的对着二妹三弟点头:“路上辛苦了。”

赛维都存了杀他的心,可是因为杀不得,所以有说有笑,反倒比平时更友好:“大哥,我们下车之后已经休息了一阵子,并不辛苦,就是惦念着无心,想看他一眼。”

马英豪微微侧身,给身后的无心让了路。无心正越过他的肩头,向胜伊使眼色。胜伊接收到了他的无线电,也是挤眉弄眼的想要作出回答。忽然正式面对了赛维,无心收回目光,没好意思和她行拥抱礼,所以就只是望着她笑。

赛维经了大半天的奔波,脸上的胭脂粉全脱落了,显出了一点病容,可是一双眼睛相当的亮,是个人精的模样。无心笑,她上下打量了他,看他伸伸展展的安然无恙,不由得也笑了。

“反正大家都是合作的关系了。”她笑微微的对马英豪说:“大哥倒也大方一点呀!早知道他没有像样的衣服穿,我就从北京给他带一两套了。”

无心的确是穿的不对劲,身上是一套马英豪的旧睡衣,没有鞋袜,光着脚满楼跑。马英豪打了个哈哈,英俊的面孔皮笑肉不笑:“你们的朋友,和我不是一条心,我还不是怕他逃了?”

赛维听他公然的把无心当成囚徒看待,脸上肌肉抽搐,简直快要笑不下去:“以后我们替你看守他,看他往哪里逃。可是我们尽管愿意做狱卒了,监狱到底在哪里,大哥能否提前告诉我们呢?”

马英豪摇了摇头:“不急,等到出发的时候,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胜伊忽然说道:“我们只知道是去满洲,满洲可就大了,知道等于不知道。大哥,我们又不可能出去扩散消息,你私下告诉我们一点内幕,又有什么关系?”

无心不动声色的拉起了赛维的手,又回头问道:“我也去吗?”

马英豪一点头:“没错,你也去。”

无心问道:“去哪里?”

马英豪忽然笑了,看他和人一模一样。短暂的迟疑过后,他开口答道:“齐齐哈尔。”

无心感觉到赛维正在用力攥着自己的手,于是也回握了过去。一点隐秘的小喜悦在胸中缓缓生出,几日的分离之后,他们之间渐渐酿出了爱情的味道。赛维没有看他,他也没看赛维,两人只通过一点你来我往的小力气打着招呼。

赛维和胜伊尽管一团和气,恪守了作为妹妹弟弟的本分,但在半个小时之后,还是被更为和气的马英豪送走了。

赛维和胜伊都很识相,让走就走,因为马公馆门外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不是个寻常地方。

马公馆恢复了宁静。马英豪打开了一部留声机,放了一张日本唱片进去。演歌的调子颤巍巍的出来了,他问无心:“好不好听?”

无心赤脚蹲在一把椅子上,摇头答道:“不好听。”

马英豪饶有耐性的换了一张片子。唱针搭上唱片,大喇叭里响起了一段洪荒辽远的吟唱,他扭头去看无心:“蒙古调子,喜不喜欢?”

无心继续摇头:“不喜欢。”

马英豪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只喜欢吃。”

 

无心知道他始终是不把自己当人看,所以无话可说。

 

第105章 半路折翼

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马英豪推开一扇木格子玻璃门,探头进去问道:“你在干什么?”

无心坐在抽水马桶上,“唰啦”一抖手中报纸,气急败坏的抬头答道:“明知故问,我在大便!”

马英豪用手杖轻轻一敲玻璃门:“抓紧时间。”

无心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

马英豪又道:“衣服在浴室里,希望尺寸合适。”

无心歪着脑袋皱眉看他,同时轻声吐出一句话:“滚出去!”

马英豪一挑眉毛,后退一步,为他带上了玻璃门。

今天既然是启程出发的大日子,无心猜想自己一定有机会和赛维姐弟见面了。

他很高兴,虽然前途未卜,不能预料自己是踏上了一条什么道路。仔仔细细的洗了个澡,他穿上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挽起袖子坐到餐桌前,他对马英豪视而不见,眼里只有一大盘子热烧饼。

马英豪亲自给他盛了一碗米粥,口中说道:“打扮好了也不像少东家。”

无心强迫自己心平气和,不和他一般见识。忽然斜斜的瞟了他一眼,无心低下头开始吹着热气喝粥。而马英豪察觉到了他的一眼,心中不由得别扭了一下,因为有一丝悲悯的光闪过了无心的瞳孔。为什么是悲悯呢?他在对谁悲悯?又是为何悲悯?

马英豪没有多问。安安静静的吃过一顿早饭,他带着无心向外走去。无心好一阵子没出过门了,终于见了天日,却又是白雾弥漫,无天无日。一辆军用卡车停在马公馆的大门外,车上放着一只大木箱。无心若有所感,向马英豪问道:“还要带上白琉璃吗?”

马英豪点了点头,又说:“他不会和你结成同盟的,你还是乖乖的跟着我走吧!”

话音落下,一辆小汽车开到了门口。一名日本军官下了汽车,用日本话对马英豪打了一声招呼。马英豪一边回应,一边拉着无心的手往外走。碰触无心的感觉很刺激,因为他得时刻提防着无心咬人。他的左手直到现在还包着一层薄薄的纱布,纱布下面,是个结了血痂的牙印。

汽车发动,领着军用卡车驶上大街,直奔东局子机场。良久之后,汽车抵达机场,停在了一片开阔空地上。马英豪带着无心下了汽车,就见前方站了一大群便装人士,为首一人乃是西装革履的小柳治,旁边三位等高的老少瘦子,正是马老爷以及赛维胜伊;而胜伊身边站着个半大孩子,却是马俊杰。

双方会了面,无心见赛维和胜伊还是往昔的小姐少爷模样,马老爷也一如既往的很体面;而马英豪对着马俊杰笑了笑,开口问道:“俊杰也要去吗?”

小柳治用日本话低声说道:“很奇怪,他竟然藏在了汽车后备箱里,偷偷的跟来了天津。你的家人全没有发现,我们的人,也没有发现。”

马英豪又问了马俊杰一遍:“你想去?”

马俊杰的表情有些痴傻,茫茫然的张了张嘴,他小声答道:“我不知道……”

他的确是不知道,他已经连着许多天都像是处在梦游之中,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汽车后备箱的——那么远的路,那么冷的天,他居然抗下来了。

和小柳治对视一眼,马英豪不再理会他,只问:“现在登机?”

小柳治一点头,然后侧身向远方一挥手。一架灰头土脸的军用飞机静静的停在雾中,舱门大开,正在等候他们进入。

一行人等迈开步子,心事重重的登上飞机。机舱里已经有了几名乘客,也都是便装打扮,其中有一名富态的光头,一位精壮的青年,还有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女人。无心垂着双手,自作主张的就要去和赛维同座。赛维心中暗喜,不假思索的撵开胜伊,让无心快坐。胜伊十分不满,又见马英豪也是落单,吓得连忙一屁股坐到了马俊杰身边。未等他坐稳,同样落单的马老爷拉警铃似的清了清喉咙,胜伊略一寻思,强忍嫌恶,起身又挪到了父亲身边。几名士兵抬着一只大木箱也上了飞机,把木箱很妥当的安置到了机舱后部。

马英豪望着无心,见他坐得十分踏实,并且已经系好了安全带,就自找空座坐了,又对小柳治说道:“今天不是个好天气。”

小柳治神情不定的对他一笑,随即忽然双掌合十,闭目垂头拜了拜。

正当此时,飞机在跑道上开始缓缓滑行,他们的旅途,拉开了序幕。

无心生平第一次坐飞机,好奇的把脑袋一直探到舷窗前向外张望。赛维靠着窗子坐着,鼻尖可以蹭到他的鬓角。无心显然也有所知觉,忽然偏过脸对着赛维一笑,他摸索着又握住了对方的手。

赛维也抿嘴笑了,看无心的侧影很好看。她承认以貌取人是肤浅的行为,她自己也不是美人,然而野心勃勃,敢于为自己找一名美男子夫君。鼻尖在无心的短头发上蹭了蹭,她嗅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香皂气味。眼珠在眼眶里四面八方的转了一周,她趁人不备,忽然一撅嘴,在无心的太阳穴上亲了一下。

无心把脑袋缓缓的向她歪了过去,最后竟是快要靠在了她的胸前。赛维低下头,正好可以看到他乌浓的眉毛与笔直的鼻梁。他的肩膀挤在她的胸前,没有肉感,只有肋骨。赛维也知道自己的缺憾,但是不大往心里去,只暗暗的对自己说:“他是我的。”

无心的身体越来越柔软沉重,像是被人抽去了骨头,懒洋洋的往她怀里依偎,眼皮也半垂了,是个很慵懒的舒服样子。忽然一攥赛维的手,他一歪头,把脑袋直送到了赛维的眼前,仿佛是想让赛维再亲一下。赛维腾出一只手,在他头上弹了一指头,又在马达轰鸣声中低低说道:“别闹。”

无心缓缓转过了脸,去看赛维的眼睛。赛维的相貌不大稳定,本质是带着病容的,可“十八无丑女”,搽点脂粉便是一朵桃花的颜色,当然,是朵贫瘠土地中生长出的瘦桃花,一不小心就是青黄不接。

无心和赛维含情脉脉的大眼瞪小眼,正是将要情不自禁之时,身下忽然起了震动。后方的马老爷和胜伊一起惊叫了一声,一直默然无语的胖子和青年却是面不改色。而小女人则是解开安全带起了身,迈着内八字步一路颠向前方驾驶舱,也是个八风不动的镇定模样。

马英豪先前一直在和小柳治讨论天气问题,此刻回头向后看了一眼,随即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无心和赛维说道:“不要怕,即便遇到最坏的情况,飞机也可以就地降落。”

小柳治听他说话很不吉利,故而转身摆了摆手,用中国话说道:“哪里,总不至于迫降。最近的天气不大好,飞机大概只是遇到了强气流。”

话音落下,飞机毫无预兆的在高空中翻了个身。无心本来正在赛维身边瘫软,此刻猛然挺身,一把将她搂到了怀里。马英豪勃然变色,极力的起身去看舱后大木箱。而小柳治一把将他拽着坐下,同时用日本话向前方高声吼道:“怎么回事?”

小女人从驾驶舱中踉踉跄跄的跑了出来,忙而不乱的坐回原位。未等她系好安全带,飞机接连着又打了几个滚。赛维死死的抱住了无心的腰,紧闭双眼咽下惊叫。马老爷咬紧牙关,还算镇定的抓住了胜伊的手。胜伊哀鸣一声,不是怕空难,而是因为被父亲结结实实的触碰了。马俊杰独自缩在最后方,双臂环抱着肩膀,面无表情,还是感觉自己在做噩梦。

一名飞行员从驾驶舱中冲了出来,对着全机舱人用日本话长篇大论。待他话音落下,坐在小女人身边的光头开了口,声若洪钟的做出反问,气息丝毫不乱。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光头用对小柳治一挥手。小柳治当即高声说道:“飞机遭遇到了强气流,即将紧急降落,请诸位打起精神,保重自己!”

马老爷登时大声问道:“我们现在到了哪里?”

小柳治无暇多想,望着白茫茫的窗外,他支支吾吾地答道:“也许是黑龙江?”

舱后忽然起了巨大的响动,众人回头一望,发现巨大木箱虽然被一层帆布网固定在了机舱地面上,但是经过几次大颠簸之后,帆布网有所松动,大木箱已经有了移位的趋势。木箱十分结实,四角包了铁皮,真能砸死活人。与此同时,飞机机头骤然翘起,在空中做了个鲤鱼打挺,随即倾斜着一头向下扎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大木箱子终于挣破帆布网的束缚,随着惯性横撞向了舱壁。一声巨响过后,机舱之内天翻地覆。胜伊又嚎叫了一声,因为马老爷拉起他的手,把他的手背贴上了自己的额头:“噢!我的上帝啊!”

飞机像是发了疟疾,打着摆子向下降落,仿佛随时可能失控。千辛万苦在崎岖山路上着了陆,飞机东倒西歪的向前疾冲,一路扫断无数草木,末了撞上一截断崖,算是强行止住了滑行。舱内的乘客们被吓得头晕目眩,所幸全未受伤。一个个连滚带爬的下了飞机,马英豪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小柳治,在冷风中打了个寒战,无话可说。

马老爷背负双手,也不吭声,赛维和无心手拉着手,一起站在远处。倒是满面放光的光头最有主意,对着小柳治嘀嘀咕咕低语一番。小柳治随即做了翻译,原来光头认为当下的要务,乃是寻找援兵救助。寻找援兵,也不是为难的事情,到最近的村子里应该就能找到日军小队。此刻他们的队伍中有老有小,大部分人可以留下看守飞机,派出小部分人出去联络便可以了。

随即光头又插了嘴,建议无心和小柳治同去,又把自己身后的青年也推上前方:“还有金子纯。”

金子纯看起来是位结结实实的日本青年,无甚特别之处。而赛维一见无心要走,立刻表示自己也想随行。光头见她是个很利落的姑娘,并没有娇滴滴的态度,就点头表示了同意。

一行四人组成小队,仰头看了看白蒙蒙的天光,然后认定方向向林外走去。深秋时节,华北还有一点暖意,东北却是已经冷得有了冬天气息。四个人一路跑跑跳跳,不出片刻便走出老远。沿着山路一拐弯,小柳治和金子纯还在兴致勃勃的齐步走,无心却是停了脚步,感觉周遭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果然,路边的荒草丛中窸窸窣窣有了响动,几只黑洞洞的枪口无声伸出,几个粗喉咙也一起开了腔:“站住!”

随着吆喝,几名虎背熊腰的大汉端着长短枪,弯腰从草丛中站起身走到了路上,将四个人团团围住。小柳治咽了口唾沫,极力说出最标准的中国话:“你们是什么人?”

远方来了一只小毛驴,驴背上坐着个穿花袄的小媳妇。待到小毛驴走近了,小媳妇拔出腰间的盒子炮,娇声嫩气的笑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你说我们是什么人?”

 

小柳治暗叫不好,知道自己是遇上了土匪;而无心却是盯着女匪看直了眼——小媳妇生得明眉大眼苹果脸,太漂亮了!